“嗯,”高雯点点头,“回酒店的路上,经过一家药店。屈奋进和侯静,一声不吭就拐进去了。”她停顿了一下,看着叶凡的眼睛,“你当时是不是跟我嘀咕,说这俩口子,怕是兴致来了,去买点‘装备’?”
叶凡被点破当时的心思,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随即苦笑起来:“结果呢?没两分钟就出来了,手里捏着一盒健胃消食片!”想起那个场景,他无奈地摇摇头,“认识屈奋进二十多年,吃饭、唱歌、聚会,哪次不是大家伙儿轮流请?他?铁公鸡一只,一毛不拔!钱包捂得比什么都紧。这回手‘折’了,可不就是天上掉下来个占便宜的金疙瘩?他算是彻底逮着了!”
“所以啊,”高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看透世情的了然,“钱该给就给吧。就当是破财免灾。不过叶凡,”她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身体也微微前倾,“这事儿之后,你真得学着用用逆向思维了。”
“破财免灾?”叶凡咀嚼着这四个字,眉头并未舒展,“这灾……能这么简单就免了?怎么个逆向思维法?”他感到一丝困惑。
“你没觉得吗?”高雯的目光变得锐利,仿佛穿透了眼前暂时的烦恼,看到了更深远的脉络,“你仔细想想,你这几年,是不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像踩进了一个没完没了的连环套里。”
高雯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叶凡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这几年纷乱如麻的片段汹涌而至。
“是啊……”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反复碾压后的疲惫,“前几年开始,就没顺过。好不容易,真的,拼死拼活干了十二年,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总算攒下些家底,咬牙给珺儿买了那个学区房。拿到钥匙那天……”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只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我以为,总算能给她们娘俩一点安稳了,这苦没白熬。”
然而,生活的重锤似乎专挑人刚松一口气时落下。“钥匙才焐热乎,我爸那边……唉!”叶凡痛苦地皱紧眉头,“老年逆反!不知道抽的哪门子风,非得闹着要回他那个早就破败不堪的老院子去住,谁说都不听,家里吵得鸡飞狗跳,天天低气压,珺儿吓得都躲屋里不敢出来。”那段时间家里的紧张气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后来……这事儿怎么挨过去的?”高雯轻声问,像是引导他梳理脉络。
“后来?”叶凡睁开眼,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后来公司里就出事了。一个新项目,我负责那部分明明没问题,可最后数据对不上,黑锅莫名其妙就扣我头上了。部门里那几个平时就阴阳怪气的,这下更是抱成团排挤我,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职场的冰冷倾轧仿佛又兜头罩下,“家里那摊子破事?呵,根本顾不上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憋屈,都只能硬着头皮往职场上顶,就想着不能丢了饭碗……我爸闹腾那事儿,好像就在这种焦头烂额里,不知不觉……就没人提了,大概他也觉得没意思了。”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荒诞感。
“职场上你也犯难,孤立无援,”高雯精准地接上,语气平静地陈述着,“再后来,涟漪这个事冒出来,你职场上的麻烦和注意力,才又被转移走了。”她点出了那个关键的名字。
“是啊!”叶凡猛地坐直身体,双手用力地搓了把脸,仿佛要把那些纷乱的思绪搓掉,“涟漪……她一出现,就像在油锅里泼了瓢冷水,我那些工作上的糟心事,反而显得不那么要命了。可是……”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力感,“一头扎进她这事儿里,我好像就再也出不来了。她那边是旧情难舍,纠缠不清;屈奋进这边是步步紧逼,债务缠身;还有我爸那边,指不定哪天又……”
他顿住了,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向后重重靠回沙发,望着妻子:“高雯,你说,这日子……怎么就像个解不开的死结?”
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窗外的天光彻底暗沉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隔着玻璃在屋内投下模糊的光影。
“当初,”高雯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平和的追忆,“你们俩小时候那点事儿,我是觉得……挺可惜的。”她没有看叶凡,目光落在茶几上果盘里一个有些干瘪的苹果上,“青梅竹马,情分不浅。后来阴差阳错分开那么多年。”
“嗯,”叶凡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去年,当涟漪带着一身都市的风尘和眼底挥之不去的落寞,从北京回到这座小城,重新出现在他生活里时,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情感,如同死灰复燃,带着灼人的温度。“去年……涟漪刚回来那阵子,确实对我哭了不少次。”他眼前浮现出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在咖啡馆昏黄的灯光下,诉说着北漂的艰辛,感情的挫败,言语间是对往昔纯粹的怀念和对眼前人深深的依恋。“看她那样,我心里……特别难受。总觉得当年是我欠了她,害她吃了那么多苦。”那种混合着怜惜、愧疚和旧情复燃的复杂情绪,曾经如此强烈地攫住过他。
“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叶凡的语气陡然变得困惑而沉重,眉头紧紧锁住,“这一年里发生的所有事,和屈奋进的冲突,涟漪的若即若离,家里的不安宁……桩桩件件,都像在照着二十年前那本旧剧本重演!感觉有什么东西……绕回来了,而且更糟。”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仿佛被无形的命运之手扼住了喉咙。
“所以,”高雯的目光转回来,落在叶凡写满疲惫的脸上,清晰地说,“正好。以屈奋进这件事,作为这个循环的一个句点。把这件事,连同它勾起的那些陈年旧账,一并了结,翻篇。”她的提议干脆利落,像快刀斩乱麻。
“唉!”叶凡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涟漪这事儿过得去过不去还不知道,可屈奋进这事儿……”他摇摇头,眼神里是深重的忧虑,“我看就根本过不去!这哪里是句点,分明是开了个无底洞!”他想起合同上那按月支付的冰冷条款,胃里一阵抽搐。
“和屈奋进打起来,说到底,根子不还是在涟漪身上?”叶凡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那晚要不是因为他嘴贱,非要在人堆里编排涟漪那些有的没的,说得那么难听,我怎么会跟他急眼?怎么会……”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肋下,那晚混乱中挨的几下闷痛似乎还在隐隐作祟,“我吃了亏,心里憋着火,想着涟漪……她总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吧?毕竟这事因她而起!结果呢?”叶凡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了,“她消失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怎么也想不通啊!这跟她去年从北京回来时,跟我哭诉的那种……那种很深很深的感情,那种依赖,根本对不上号啊?她怎么能……”
“这没什么想不通的。”高雯打断了他激动的控诉,语气依然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冷冽,“叶凡,你得明白,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她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划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情分再深,真到了要伤筋动骨、惹上麻烦的时候,人首先顾及的,永远是自己。这无关善恶,就是本能。”
“我不明白!”叶凡猛地提高了声音,痛苦和愤怒在眼底交织,“涟漪、屈奋进、还有单朋立……当年都是最好的朋友啊!一个院子里光屁股玩大的,掏心掏肺的交情!二十多年了!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像是质问高雯,又像是质问这荒谬的现实,“这些人,当年我离开内海去马来西亚之前,最舍不得、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们!觉得这份情谊比什么都真,比什么都重!可现在……”他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化作一片沉重的迷茫和心寒,堵在胸口,让他几乎窒息。那些曾经鲜活的、带着少年温度的面孔,如今都蒙上了一层陌生而冰冷的阴影。
窗外的夜色彻底浓稠如墨,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屋内没有开主灯,只有沙发边上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扭曲,沉默。高雯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叶凡。他脸上每一道被生活刻下的纹路,此刻都盛满了困惑、疲惫和一种被至亲之人反复背刺后的荒凉。
茶几上,那份从屈奋进家带回来的合同复印件,正静静地躺在果盘旁边。雪白的A4纸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边角被叶凡无意识捏出的褶皱清晰可见,像一道道无法抚平的伤痕。那上面打印工整的条款、冰冷无情的数字、还有屈奋进亲手签下的名字,都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叶凡紧紧缠绕其中。
这网,似乎并非始于今日。它或许早在二十年前那个争吵后饺子馆散场的夜晚就已悄然编织;在一次次由他人买单的周村煮锅、KTV包厢里悄然加固;在涟漪带着泪水诉说衷肠却又在风暴来临时悄然抽身的瞬间,勒得更紧。每一次所谓的“情谊”,每一次无声的索取,都在为今日这沉重的枷锁增添着分量。
高雯的话,像冰冷的雨滴砸在叶凡混乱的心湖上——“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这本能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裸的、令人齿冷的生存逻辑。屈奋进攥着“攻击伤”的凭证,将二十年的熟稔化作勒索的筹码;侯静从电话里的咄咄逼人到现场的噤若寒蝉,角色转换间全是精明的算计;涟漪的眼泪与依赖,在真正的麻烦面前,蒸发得无影无踪。那些他曾经视为港湾、视为慰藉的“舍不得”,如今看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构筑的脆弱沙堡,现实的浪头轻轻一拍,便溃不成军。
叶凡的目光,终于从虚无的空中落下,沉沉地投向那份合同。手指无意识地抬起,伸向那冰冷的纸张。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代表着一万八千块月供的油墨字迹时,却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猛地蜷缩了回来。
翻篇?高雯说得轻巧。屈奋进的“误工费”会像附骨之疽,月复一月地吸食他的血肉;涟漪留下的谜团和背叛感,如同卡在喉间的骨鲠,日夜刺痛;而父亲那座沉默的火山,更不知何时会再度喷发。这沉重的三副枷锁,环环相扣,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破财,真能免灾吗?还是仅仅为下一个更深的陷阱,徒劳地填上了第一铲土?
他闭上眼,黑暗中浮现的不是解脱,而是屈奋进确认转账成功时,那张被手机屏幕蓝光映亮的、因狂喜而瞬间扭曲的脸。那表情,贪婪、**,带着一种攫取猎物般的满足,是钉死在他耻辱柱上的一枚毒钉。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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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钱债心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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