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寒洲闻言，用木棍戳火堆的动作一滞。
“因为喜欢姐姐啊。”落一眉眼弯弯，并没有因为月芜的举动而丧气。
“不要叫我姐姐。”月芜再次往旁边挪了挪。
“祖师说了好看的叫姐姐，不好看的叫大妈。”落一抬眼看向月芜，可在看到月芜冷漠的神色时，立马垂下头，“可我，不知道姐姐叫什么。”
“月芜。”
落一因月芜的回应而激动，“月芜，我会记着的，那姐姐为什么叫月芜？”
“只是一个名词而已，有什么为什么的。”
“那不一样，我给自己取名落一，就是希望自己能厉害一点，聪明一点。”落一侧了侧头。
剑寒洲轻轻一笑，“看”向月芜，“这是以名寄托对未来的希望。”
月芜转头看向剑寒洲，“那你为什么叫剑寒洲？”
剑寒洲微愣，他没想到月芜会发问，不过片刻愣神之后，他还是给出了答案：“我的祖父说，希望未来我能一剑霜寒十四州，驰骋四方，名扬天下。”
月芜的睫羽微阖，随后看向外头连绵不停的雨，“有人跟我说，若无墟能月下荒芜，也算是大善。这，算是原因吗？”
“原因不过是信念，你说算便算。”
剑寒洲身前的火堆扬起点点火星，在黑暗中如纷飞的蝶，不是飞蛾扑火，是飞蛾自为火。
月芜轻轻地笑了笑，她看向洞外黑暗中的树。茫茫黑夜中，她分辨不出树的颜色，可她知道那棵树有叶。和无墟之内的溯源树截然不同，这里的树都有叶，他们会经历春夏秋冬，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杳杳长暮。
此时，无墟之内，千山绝无聊地躺在软榻上，他将手中的画本往外一扔，就是抱怨：“啊啊啊！月芜是怎么活下去的。”
千山绝起身走到了溯源树旁，他看着溯源树的右枝有几分枯败之意，觉得新奇，“老家伙，你也有更替？”
“我看你万年都这样，还以为你不会枯荣呢。”千山绝顺势靠在溯源树的树干上，他看着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空，微微摇了摇头，“这里真是太无聊了。你说，月芜什么时候回来啊。”
溯源树灵没有回复他，只是在微微颤抖。
“反正无聊，我给你讲故事吧。”千山绝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杯酒，“你要不要尝尝？桃花醉。听故事配着酒才有趣。”
溯源树依旧没有回复他。
千山绝苦笑道：“平日里看你跟月芜聊得那么来，怎么到我这就默不做声了？”
“罢了罢了，看来又得唱一曲独角戏了。”千山绝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将酒洒了些在一旁的溯源树根上，“第一杯给你。”
“第二杯酹明月。”随后千山绝又洒了些酒在自己身侧的地上，想了想补充道，“无墟无月，这杯酹的是我心中的明月。”
“剩下的都是我的。”千山绝仰头一饮，酒盏放下之时他的眼底有些朦胧，那对眼眸像是清晨的汪潭，着了层薄薄的雾。
“我这次跟你讲的，是一个荒谬的故事。”千山绝闭了闭眼，似乎有些疲倦，“她是人族的公主，因为一道天愿我跟她有了交集。”
那是一个繁华似锦的盛夏。
千山绝游历大江南北，闻人间有“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之景，心生憧憬，这般神乎其神的地方，他怎么可能会错过。
月色朦胧，朱墙高起，千山绝坐在殿顶，听着殿中的阵阵丝竹，全然不及山中鸟雀的鸣叫，他想到这不由得笑了笑，“权之高位，也不过如此。”
千山绝一口饮尽了壶中的浓酒，正打算离开，却感受到了一个别样的天道之愿。
一时间，那位素未谋面的信徒倒是让他有几分好奇。
“江山三万里，朱墙五千月，魂归山河，总比困于囹圄强。若神明有心，佑我有朝一日，醉于沙场。”温和的声音中却带着坚韧，就好似山间的小流，水量虽小，却带着磨平巨石的决心。
千山绝看着宫墙之内的女子，她坐在石凳上，一旁的桌上放着一只竹萧，晚风吹过略显凄凉的庭院，她头间的发饰复杂而繁重。
她没有月芜的长相柔情，五官中更多的是凌厉。千山绝在屋顶远远的观望着她，从穿着来看应当是位公主，不拘于朱墙，愿醉于沙场，的确与众不同。只是可惜了，她的结局不是这个，此愿实现的概率微乎其微。
人生由天道人道而定，天道在天，人道在人。人族认知封闭，即使天道给了她机会，人道也不会顺水推舟。
不过，此愿有趣，千山绝自然会尽天道之责。
千山绝倚靠在屋檐上，斜看着月下的女子。他的白衣在黑夜中格外显眼，可惜世人难以窥探到神明。
后来，千山绝确确实实为她创造了逃离朱墙的机会，引她入了军营。世传她困于山巅数年，可事实上她在边疆驻守了数年，那里无人识她，整日与黄沙为伴，褪去女装和那繁杂的宫服，她不再受皇城束缚。
千山绝看着大漠之景，他都快忘却自己庇佑宋伶有多少年了。这些年，他把一切的好运都赠送给了她，让她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可惜，天道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就好似一个结，它的本质依旧是根绳子，不管是什么结。千山绝只能给予世人一些机遇，促使他们自己去撰改自己的人道。
可宋伶并没有把握好这些机会，又或者世人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邻国以十里红妆求娶宋伶国度的公主，宋伶生来不受恩宠，她选择出了山巅，离了大漠，让繁杂的头饰再次压低了她的头，让宫服再次束缚了她的羽翼。
在宋伶和亲的前夕，她同当年一样坐在皇宫内的庭院里，曾经飞驰的鸟儿，再次回到了囹圄之中。她恨自己不够强大，能力还比上和亲带给自己国家的利益。她感慨偷来的时光，还是需要还回去的。
宋伶靠在一旁的石桌上，手中紧握着一柄竹箫。此战她退不了，什么和亲，邻国不过是想找理由攻打她的国家，若她退，百姓面临的是生灵涂炭。可是进，邻国也容忍不了她成功和亲。
千山绝坐在屋檐上，还是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衣，晚风吹扬了他的额发，耳边的银饰垂挂在肩上。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为何天道只能给予机遇了。天乃自然，人乃凡尘，天道生于信徒对未来的美好期望，所以他所载着的是美好，可是存于世间，凡尘也需考量现实泞泥和情谊。
宋伶长居深宫，武功基础不足以驰骋沙场，加之国家空虚无力对外，她无法成为风靡一时的花木兰。可她身为公主，受万民爱戴，所以她也当担起庇佑万民之责。即使天命所归，天道眷顾，她也得有自己的取舍。
此战，她必死。而她也注定护不住她的国。
不知为何，千山绝为她感到了一瞬的悲哀，命不由己，己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
正当他要离去之时，宋伶突然跪在了地上，她的睫羽微颤，叩首而拜，就像十年前一样，她感谢上天给了她一丝机会，只是可惜她的机遇，她没有利用好，或许这就是失败的遗憾吧，恨自己不够努力。
千山绝微微一顿，她没有抱怨上天。千山绝垂眸一笑，罢了，最后一次。
那晚宋伶梦到了自己的曾经，也看见了自己的未来，这是千山绝给她最后的机遇，若她不顾自己的国度，离开，逃到天涯海角，她可以活命，过上自由的生活。
可十里红妆，她没有选择逃避。
千山绝看着婚嫁的队伍从自己的身侧走过，明明他该知道的，宋伶会一意孤行。
身后传来竹箫落地的声音，他迟迟没有回头，因为她的一生结束了。
大漠之间，黄沙翻飞，这里曾是战场，她也算是醉于沙场了吧，也算做了自己——
“你说她是不是很荒谬。”千山绝的声音带上了些醉意，“后来，我遇见了她的转世，准确的来说，是我刻意去找了好多次，只是那时她已不再信天道了。”
千山绝换了个姿势靠在溯源树上，莫名的烦闷，“哎，真没意思，我说了这么久，你这个老家伙一句都没有回我，信不信我把你砍了。”
“算了算了，砍了你，月芜就要砍了我了。”千山绝的眼底有些醉意，他抬头看着树枝上的红绸，轻轻地笑了笑，“果然，我不如月芜，我啊，耐不住这无尽的寂寞。”
“还是人间的繁华吸引我。”千山绝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眸，大梦一场，也好消耗时间。
也不知，月芜可有体会到人世间多姿多彩，若她体会到了，会不会也如自己一样耐不住这无墟寂寞啊。
千山绝轻轻一笑，一定会的。
就在千山绝入眠之时，溯源树枝间的红绸拂过千山绝的面颊，随后缠上他的身躯，渐渐地红绸染上墨色，融入无墟的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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