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清晨,如果有妖界的匠人去妖界的山上寻木,或是三五成群的妖女去山上采花,便能看到一个小巧的身影,提着裙摆,自山脚下的白玉阶一路向上,踏碎残阶上久积的苔和自树叶落下的露。妖们大抵会笑,会议论,会想一只蝶妖又能有怎样的故事。而小蝶一如既往,像睡莲等待清晨的盛开,等待熟睡的寺院。少女跑起来,像飞掠的风,和世间万物的影重叠又错过,像一个个花朵盛开的片段,像一句句荒诞的诗,美的肆意而大胆。
寺院的门总是合上的,风从门板上的缺口进出,发出细微而凄久的鸣音,听得久了,像是陶笛。小蝶会翻上一个墙沿的坑陷,拍走散乱的朱红的沙,然后坐下,边晃腿边等人。念安就像戏里定好的桥段,一定会在同样的时间,拿着同一把扫帚,穿同样洗到发白的僧袍,从钟楼的拐角绕过,一下一下扫到院后的银杏这儿。他总是垂眸,一幅温顺的样子,像是早已习惯了小蝶的到来,也像从来都没发现过那欢快的身影。念安的五官生得伶俐,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孤傲与不羁,叫他看上去像侠客,像才子,倒是不像个只会扫地念经的僧人。小蝶有时真想捧住他的脸,问问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这儿了。问问这个寺院到底有怎样的神力,把公子变得不解风情,叫和尚成了呆子。
“你为什么不走啊?”小蝶不知第几次这样问他。
“我不能走。”和尚总会给出一样的答案,“我是要困在这儿的。”他淡淡的语气像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其实和尚也并不会扫地,念经两样,有时他会到佛前叩拜,长跪不起,许多个时辰再顶着两个殷着血迹的膝盖去银杏树下坐着发呆。这时小蝶说什么,他就会答什么,比如喜欢什么花,什么草,喜欢晴还是雨,春还是冬。但小蝶往往也只是问一些早就知道或早就料到的答案,然后便静默地坐在他身边,看银杏被风掀起层层的叶,长长短短的红绳系着铃,脆酥酥地响。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有了可以触摸他的资格,有了陪他孤独的资格。她并非弱小的妖,念安并非人间的仙,他们只是相伴于红尘的陌路,是亲近到极点无非一句谢谢的过客。如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妖一样,普通但仍有所谓执着的往事。
“寺里无人,这些祈福的红绳都是谁系的?”小蝶又一次抬首凝望那些风中纠缠的红火,一条条注定搁浅的姻缘。
“一个故人。”念安也抬首,浅眸里染上清澈的红。
“朋友?”少女的背影晃了晃。
“嗯,朋友。”和尚低下头,背影落寞。
念安喜欢酒。这是小蝶在后院闲逛时发现的。卧佛殿侧滚落的佛头后面,藏着许多空的酒罐,打开的时候,还能闻到酒香。原来仙人也爱喝酒,她想。也不知这装的是什么酒,梅子的还是米酿,还是她无意中的桃花酿。光是闻着多年前的味道,小蝶就醉了。她好像又醉倒在月光滟滟中,沉沦在雨丝所夹生的无休无止的凉里了。
“你看这是什么?”小蝶狡黠地看着念安,举起手中的一个酒坛。”“桃花酿,据说是狐妖酿的,可是妖族皇室才能喝的酒,我好不容易才搞到的。尝尝?”她边说边自顾自地打开坛封,倒在从人间顺的碗里。
“……我不喝酒。”念安难得皱眉,只是眼神还留在酒上。
“是不能喝还是不爱喝?小和尚,别骗自己。”小蝶不容分说地举起酒碗,“来,喝一碗,怕什么!人间千年万年,不过黄粱一梦。我是蝶,就算修成妖,也注定短暂。你是仙人,虽永恒却困于人间。若不一醉,何以消愁!”她喝干碗里的酒,凑到念安眼前,眸子亮得惊人。“你总不能一辈子清醒着痛。”小蝶的脸颊红,眼也红。
念安看着她,像被两团火灼烧,从头到脚,蚕食了所有,独留热切如雷,震彻心脏。
他端起酒,仰头,一饮而尽。有些晶莹的酒顺着脖颈没入僧袍,留下带着酒香的痕迹。像玉上一抹红痕,小蝶已经醉了,趴在桌子上睡去。
念安解下僧袍,轻轻披在她肩上。“清醒着痛,做了梦,也痛。可这是我如今存在的意义,痛才能让我知道,我是真的,你是真的,人间还活着。”
“睡吧。”他呢喃,“你是蝶,可你不会再消散。”
从此他们常对酌。一个不醉不休,一个只是浅抿一口,然后静听那些来自红尘的碎语闲言。
一年春天,小蝶笑嘻嘻地对念安说,她要把春也带进寺院里。在小蝶眼里,这座寺院过于沉默冷清,除了一颗四季黄叶的银杏,和一个闷和尚,就再没什么活物。残败的墙和年久失修的阁楼,连佛像的身上也带着深浅不一的伤痕。有的断头,有的缺了手脚,悲悯的神情像是在慨叹着世事无常。灰色像无家可归的游子,颓废地蜷在寺院的角落,落叶是扫不尽的离愁。油灯的光要依偎在一起,才能褪去夜的黑,发出一些暖意。似是讨好,似是疏离。
小蝶经历过古寺的四季,感受过它的黎明与黄昏,也曾凭一盏孤灯,细数和尚的抬眼和垂眸。她疑惑,难不成仙人都是山尖的雪,镜湖的盐,若是染了喧嚣,就化作尘世的一卷烟,消逝在万千同样寂寥的寺院。
“小和尚,你这寺院为何不开啊?我还从未从正门进来过。”小蝶看着那扇歪在矮木里的木门,怪道。
“迄今为止,也只有你会进来。”念安端详着一株从石板缝里生出的芒草,手举着,不知是要拔掉它,还是把碎土压实。
“别拔掉它嘛,你看。”小蝶急了,拉了拉念安的袖子,指向墙角。
墙角不知何时垂下一缕蔷薇,含着细小的花苞,怯怯地似是要开。即使只是一条流入阴影的绿色,寺院也不一样了。说不出哪里开始飘着光,哪里攀上了绒绒的苔,风动,哪里生出了蝶影,混着柔柔的香。
和尚望向少女所指,他好像真的听见了春的吟咏,好像又越发真切的香,伸出手,抚过他的头,他的耳,他的眉眼,然后抚开他的唇,街上一朵山茶。一只蝶停在了他衣襟,洁白的,小而轻缓,怕玷污了什么似的小心,却又无与伦比的灵动。念安闭了闭眼,他侧身躲过少女的指尖,躲过渐渐清晰的春天。他又抿着唇,像是在忍。
“好。我不拔掉。你若喜欢,就随意吧。”他说。声音好像有些颤抖。也可能是因为风,模糊了音节。
寺院不再冷清,孤寂,不再像手足无措而故作坚强的弃子,总是偷偷地哭,偷偷啜泣。木门上的破洞被补好了,爬藤凌乱地杂生,遮住了残缺和破的墙沿。岁月好像学会了眷恋,不再赶着寺院一板一眼地循环。它也会在哪个花开的下午,坐在银杏树下,静看千百年的执念一朝化火,活了似得摇曳。酒香总是淡淡的,酒罐添了一个又一个。人间兴许真是黄粱一梦,梦着清醒,醉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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