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长长的一声响动,堂屋的门向两边飘去,黑压压地走出来一片人。
杨育宽立在东边游廊下,正看着一众同僚浩浩荡荡自西面离开。
廊下冷风凄凄,他心里空落落的。
再看那黄姑娘。
黄葭靠着廊柱,身子放松下来,像是已经在同周公相会了。
堂屋门一开,明亮的光大片铺在脚下,映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杨育宽一惊,方才反应过来,连忙低头作揖。
“漕台,卑职办事不利,有负所托。”
陆东楼“嗯”了一声,悠悠走来。
他今日没有穿官袍,而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常服。
那常服上除去肩下的银白色祥云纹理,几乎没有旁的刺绣,单调得有些乏味。
陆东楼历任东南诸州之长官,脸上已生出几道细纹,而这正好抹去了稚气,将那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衬得愈发冷冽骇人。
他走过杨育宽的身边,没有看他,只见一个穿着灰白袍子的人斜靠着朱漆廊柱,倒头酣睡。
陆东楼微微蹙眉。
“起来。”
黄葭悠悠睁开眼,头上荆钗微微晃动,一抬头,正对上一道打量的目光。
那目光平静中透着几许探究,好似浸在深水中的一张大网。
杨育宽连忙道:“漕台,这位就是黄姑娘。”
陆东楼点了点头,收回目光,兀自向前走。
黄葭只瞥了他一眼,缓缓站了起来。
跳动的烛光下,陆东楼慢步走向西边长廊,背影略有几分落寞。
已经散衙,部院的人稀稀拉拉地走光了。
四下静谧,此刻的廊外静得似乎能听见风掠过树梢的微声。
冷雨积蓄在檐下,一滴滴滚落,与寒风呼啸成一片金戈之声。
远处的陆东楼脚步一顿,忽然回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杨育宽,在福建的事,我想听你说说。”
杨育宽一怔,微微躬身,“下官正要向漕台禀明此事。”
陆东楼扫过他敦肃的神情,温和一笑,阔步下了石阶。
“那便走吧。”
……
夜里的秦淮灯火绚烂,雨停下来后,又有了月色。
马车穿过大街小巷,黄葭卷起湘帘。
眼前车水马龙,皎白月光朗照楼台,一路过去,大小酒楼六七百座,茶社千余处。
马车里,陆东楼端坐中间,杨育宽与黄葭分坐东西两边。
从部院出来这一路上,黄葭只看着马车外的市井万象。
她多年不曾回来,见整条东街上的铺子都换了个遍,老坝口那个摆摊卖灯笼的大爷也不见了。
杨育宽低头不语,心里一遍遍打着腹稿,仍不知等会儿该如何交代挪用漕船之事。
陆东楼靠着车厢,揉了揉眉心,一身疲惫却难以抹去,他闭上双眼,眼下乌青明显。
这一个月来的漕粮折征外加总河衙门的糟心事一齐压过来,已是累昏了头。
马车走了片刻,停在了秦淮河畔。
“大人,到了。”车夫轻轻提醒。
陆东楼睁开眼眸,一手掀开帘子,刺骨的冷风忽而灌入。
他长舒一口气,有了些精神,正要下车,却见黄葭仍旧坐在那里。
他看向她,目光定定,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也去。”
黄葭微微一愣,神色犹疑,先前听这两人的话头,八成是要聊些秘事。
眼下她虽来了淮安,却不想牵扯太多,祖父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面前,官场的事还是不知为妙。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乏味的笑容,“漕台,这几日舟车劳顿,草民还想歇歇脚。”
他轻笑一声,“你方才不是歇过了么?”
黄葭一噎。
三人下了车,叫了一只乌篷船。
秦淮河边静静流淌,十二座石桥耸立。
乌篷船游荡在水中央,没有船夫,但有船娘。
黄葭就是那个船娘。
船桨经年腐朽了大半,她划得吃力,便索性撂了挑子,任其飘荡,转头看向蓬里的人。
“漕台,不如再去请个船夫?”
蓬里传出来的声音温和平静,“淮河上租一只船三百文,船夫五百文。”
黄葭微微一怔,没想到他如此小气,“既然如此何必坐船出来,待在官衙便是。”
那声音没有接她的话。
黄葭有些烦躁,就地一坐,“划不动了。”
河流潺潺,也有风,小舟顺水向前摆动,两岸灯火摇摇欲坠。
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晚间河上有烟火戏法,你若急着走,自便。”
黄葭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坐在了船头。
风萧萧然不止。
身后传来了两人交谈的声音。
杨育宽话音中透着自责。
“当时,东海海防森严,鲍知府便派人来,说他与漕台您一向交好,现下正好可送我们一程。”
陆东楼的语气保持一贯的柔和,“到延平之后,他同你们说了些什么?”
他低下头,“延平断壁残垣一片,百废待兴,鲍知府只想留下逃出去的人,来日也能重建城楼。”
陆东楼笑了笑,“你们就这样应了?”
“不是。”
杨育宽低下头,“鲍府台说,漕台您与他多年同僚同乡情谊,体恤延平百姓,必会答应此事。”
他说完这话,抬头去看陆漕台的神情,只见他眸光一暗,像是陷入了回忆。
他与鲍冕同乡进京科举,距今已有十年之久,当初他们在翰林院拿着微薄俸禄艰难度日,也曾相互扶持。
只可惜,人情复杂,尤其在官场,一升一降之间,离心离德再平常不过。
送去那壶桂花酒后,他二人也就此断交了。
四面潺潺的流水声不曾停歇,安静地仿佛能听得到人心跳动的声音。
杨育宽低着头。
正在此时,却忽听得船头轻嗤一声。
陆东楼面容冷沉,抬眸看向船头的黄葭,语气却一如三月春风般和煦,“你想说什么?”
黄葭的声音淡然,听不出情绪,“方才忽然想起了一桩旧闻。”
陆东楼起了几分兴致,“说来听听。”
她眼眸微深,“北魏神龟三年,魏宫大太监刘腾、禁军统领元叉,欲除政敌清河王元怿。”
“两人私下密议,认为除去元怿,惟有罗织罪证构陷其人,此骗局要义,一者务求速战速决,以防朝官议谏拖延揭穿伪证,二者务必一得手即行斩杀,届时元怿一死,死无对证,假使有人阻止,亦是枉然。”
“两人派去一位小黄门向孝明帝禀报,谎称清河王令他在饭食中下毒谋害皇帝。孝明帝年幼,初听此言便信以为真。恰巧元怿闻宫中有事,进至含章殿,只听元叉高喊,拿下造反之人,他尚在疑惑,便被禁军拿下。”
“刘腾集聚百官,告清河王有谋反大罪,百官皆不敢言,他便以百官名义启奏孝明帝,称清河王‘大逆不道,当斩杀’,孝明帝准奏,当夜斩杀清河王。”
她说完,陆东楼低低地笑了,抬头凝望着她的脸。
杨育宽微微一怔,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黄葭立在船头,转过头,清风扬起发梢,“这类骗局,从速从急,漕台在部院积威甚重,鲍府台便狐假虎威,借此扰乱杨郎中的判断。”
陆东楼笑了笑,“你是说,都怪我不早与鲍冕断交,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话音未落,杨育宽已激起一身战栗,“漕台,下官绝无此意。”
陆东楼眼皮未抬,只怔怔地看着船头的黄葭。
她笑了笑,“郎中对您如此敬畏,足见您御下严明,只是上苛察而下急迫,反有累于聪明也。”
杨育宽微微一愣。
陆东楼多看了她一眼,语焉不详,“你倒是个能人。”
“君子务能,小人伐技。草民只通一些奇技淫巧。”黄葭撇过脸去,只望着川流不息的淮河。
碧波荡漾,船下流水匆匆不停歇,星子点点倒映在河上,历历如画。
桥上来往游人放了几只“水老鼠”,在河流上蹦跳出绚烂烟火,照得满目璀璨,熠熠生辉。
很快,起风了,云烟渺然。
乌篷下传来的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你过来。”
黄葭兀自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陆东楼自知先前有失礼数,语调软下几分,“劳烦姑娘进来坐坐。”
黄葭轻嗤一声,走进乌篷里。
乌篷里点了一盏油灯,她一走近,杨育宽便退了出来。
灯火漾漾,暧昧而浑浊。
半是明亮半是晦暗的船舱里,二人相对而坐,却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
陆东楼斜倚舟中,手里端着一碗馄饨,还冒着热气。
见她进来,把剩下的几口扒拉完,瓷碗“咚”的一声放下。
他轻咳了一声,“听人说,十年前你曾督造过远洋船,当时是多大的船型?”
陆东楼说话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
黄葭一听他这个话头,便知他是训完了杨育宽,要探探她的底细。
她直说了,“四层船板,船上九桅可挂十二张帆,锚重有几千斤,长四十四丈,阔一十八丈。”
听了这话,陆东楼身子稍稍前倾,向她凑近。
“那一艘长二十丈、阔九丈的船,若是翻倒在水上,该是多大的浪头?”
黄葭微微蹙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翻在哪条河上?”
陆东楼低头一笑,“会通河。”
黄葭一笑,“是漕船?”
陆东楼没有回答,只凝望着她。
黄葭也在看着他,沉默不语。
长久的静穆,蓬外传来的“滴答滴答”的雨声,方才明朗的夜空,又被重重云层掩盖。
他终于抬起头,望着头顶漆黑的船蓬,声音中带着些许叹息。
“明日,你去看看那艘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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