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漕台

话分两头,另一边的江上。

已过酉时,船舱里点了蜡烛,满室昏黄。

两道人影投在舱壁上,忽长忽短。

杨育宽甫一搁笔,便听身后的胡宝生长叹一口气。

他二人皆是漕运部院的官吏,此番却离了本职。

胡宝生出身行伍,是漕运总督陆东楼一手提拔的旧部,平常这个时候,他本该驻守清江浦检船,今年却忽得了漕台亲令。

——南下福建。

烛光映着他黝黑的面庞,眉宇间的沟壑更深了几分。

“杨老弟,”胡宝生重重拍案,“我真想不明白,漕台堂堂三品大员,却连半分胆量也无,不敢问市舶司要人手,竟派你我千里迢迢来找个木工!”

杨育宽沉默不言,拿起干透的信笺收进封里、起身,在身后那道幽怨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舱外天地如墨,暴雨如注。

两岸青山在雨幕中化作模糊剪影,江水翻涌,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轰响。

杨育宽将信递给候立的参将,“带个话给漕台,去年的河工善后款已如数发还南直隶。”

参将领命退下。

杨育宽独立檐下,听着山洪奔涌的轰鸣,宛如战鼓,去岁黄河决堤,两河遥堤尚未竣工,今岁汛期又至......他长叹一声,提袍进舱。

舱内四支红烛分置两窗,火光在窗纸上辉映。

二人隔案对坐,茶烟袅袅。

杨育宽斟了盏岩茶,接着先前的话,“市舶司的人自然可用,但那些人都是内府家奴,与其仰人鼻息,培植自己人才是长久之计。”

“这个理,我懂,”胡宝生轻嗤一声,“我早劝他在清江、卫河张帖招贤,这两个地方,哪个不比崇安强?”

“江河船到底与海船不同,”杨育宽凝视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况且,这回要找的人非比寻常。此人五岁学徒,八岁跟着朝廷的舰队下西洋,督造过当世最大的远洋船。”

胡宝生笑了笑,“再厉害还能比过福建那位船工首?人家可是除三品官袍,加了工部侍郎衔的。”

“说不准。”杨育宽目光微黯,脸上浮出一丝忧虑,“她离开市舶司,迄今已在崇安待了整整七年,我们贸然相请,她恐不会轻易跟我们走。”

胡宝生轻嗤一声,“她不走,我们又何必请?听闻她曾任市舶司掌事,漕台既不用市舶司的人,那她算不算市舶司的人?”

杨育宽指尖一颤,他原以为漕台只是看重此人技艺,经此一提,忽觉其中另有深意。

此人七年前曾在泉州市舶司任职,七年前……正是最乱的时候。

她骤然离开,难道是得罪了什么人?

舱外风雨骤急,涛声如雷。

杨育宽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见到人,“闲话少说,崇安县衙可曾打点?”

“知会了兵备道的人,只要她还在崇安地界上,总能给逮着。”胡宝生话音刚落,舱外卷起一阵冷风,伴着雨雾飘进来。

杨育宽心下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瞥了胡宝生一眼,放下茶盏,忐忑地走向舱门。

舱外,两名士卒正冒雨奔来,见了他,三步并两步上前,拱手作揖。

“何事?”

士卒抬起头,面脸雨水,“后头有船跟着。”

杨育宽愣了一下,顾不得打伞,径直走出船舱。

雨淅淅沥沥地下,敲打着船上灯笼。

走上甲板时,湿漉漉的雾气扑面而来,只见后方浓雾中隐约有灯火明灭,恍惚有黑黢黢的人影。

移船相近,雾中现出一杆藩台衙门的旌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杨育宽又是一愣。

正值深夜,藩台衙门的船怎么还在江上走着?

未及深想,船上的参将发了话,“这阵子倭寇闹得厉害,凡是过江的民船都要一一搜查,还望多担待。”

杨育宽眉头紧锁,“敢问,是只查这一道,还是之后仍有关口?”

参将答道:“这条支流与东海相通,算在海防之内。”

这就是把守森严、关口众多的意思了。

杨育宽暗道不好,忙揖了一礼,正色道:“在下工部郎中杨育宽,船上俱是公差,是往崇安县公干,还望诸位通融。”

参将眯起眼睛:“可有勘合?”

杨育宽缓缓直起腰,抱拳行礼,“没有。”

参将脸色骤沉,“没有就候着。”

……

雨落在武夷山间,山雾渐浓,远处传来几声鹧鸪啼,格外清寂。

已是夜半,湿滑的山路上,黄葭正背着鱼篓回家。

走过一条石子路,推开半掩的柴扉,小院里几株山茶正被雨水打得低垂。

她在廊下卸下鱼篓,把蓑衣挂在廊柱上,眼见着雨水流淌下来。

做完这些事,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赶去灶房做饭,而是转身走进了里屋。

昏暗的屋内,只摆了床铺和一方桌案,案上摆着大大小小的木雕,刻刀躺在一边。桌下放了一只樟木箱,经年过去,箱面积了一层薄灰。

她打开箱子,从里头摸出一把黄铜钥匙,又往外走去。

二门后的库房隐在竹林深处,很早就上了锁,黄葭虽一直住在这儿,却许久没有来过。

她将钥匙伸进锁孔,转动门栓,只听得一声低沉的呻吟。

推开门,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混着桐油与老木陈香。

跨过门槛,她点起了四面的灯盏。

昏黄的光在黑暗中缓缓铺开,先照亮了半墙斑驳的水痕,继而掠过堆积的渔网、锯子、刀斧——最后落在库房中央那架船上。

船身如巨兽蛰伏,樟木打造的龙骨上,风雨侵蚀的纹路宛如刀刻,这是当年祖父留下来的渔船,废置许久,左侧船舷上狰狞的裂痕还贯穿船板,修补的铜钉也锈蚀了,在灯下泛着暗红。

“应该……还能用吧。”

她兀自笑了笑,现下福建海防形势严峻,要走,还是用自家的船方便些。

蹲下身,黄葭抚过船板上的裂痕,桐油的气味愈发浓烈,混着霉朽的木屑,钻进鼻腔。她忽然蹙眉——裂缝深处隐约透出一线暗色,不像是木头本身的纹路。

取过油灯凑近,光晕在裂缝中摇晃。

她捏住一枚松动的铜钉,轻轻一拔,锈蚀的钉身竟断在指间。碎屑落下,露出裂缝里黢黑的絮状物,像是被经年潮气沤烂的麻丝。

指节叩在船板上,回声也沉闷得怪异。

她沿着船身摸索,终于在右舷摸到一道几乎被青苔盖住的深痕,是船板开裂了,第二层船板在内断开,顶到了外头。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

这船吃水太浅,若直接推入闽江,怕是要沉,得先拖到浅滩,把底舱重新封过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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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舟漕台
连载中烛影斧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