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声的窦岚把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多少？！十五个？三分之一了都！”杨晴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个八度，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关注点错误：“岚岚你确定吗？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记住了啊。”窦岚茫然。
“不是，你怎么可能记住？”杨晴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外星人：“四十九个人，乱糟糟地一个个上台，每个人就说那么几句话，你怎么可能把每个人的家乡都记住，还能分类统计？”
窦岚真的很害怕被人追问，本来就恨自己不争气，这会儿只当自己数错了，急忙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对不对的，晴晴你就当一听好啦，别往心里去……”
说着，她又在脸上熟练地挂起讨好的笑。
但舍友五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谁也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之前窦岚自认是能够看懂大家的眉眼官司的，但今天心情乱糟糟的，又好像有点看不懂了。
最后，只见张芮宁像一个代表一样，以一种担忧的眼神：“岚岚你……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窦岚笑着，不改变自己的回答。
她们或许信了，或许没有，好在总归是没有继续追问。
然而尽管窦岚已经拼尽全力不去破坏气氛了，大家的谈兴依然冷落下来，后半程路上大家谁都没说话，倒让窦岚不自觉把精神更加集中在室友的情绪上。
她下意识很想道歉，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
窦岚一回去就上了床，说希望休息一会儿，谁也没说什么。
沉闷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
也许出成绩是国人一生的肾上腺素，通知群里刚刚下发电特班的面试结果，李雨桐反手就把链接转到了宿舍群。
那是一个鲜红的PDF文件标题，《关于2025级电子商务特色班拟录取名单公示》。
或许是考虑到此刻宿舍里气压很低，李雨桐没有说多余的话，倒是杨晴看起来高高兴兴的，还@窦岚，让她醒来快看，也高兴高兴。
但很快，杨晴就把这条消息撤回了。
真是迟钝……不，真是愚钝啊！
一直到这个时候，窦岚都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而事实上，窦岚并没有睡着，只是静静地在床上，不说话。
她的确是被杨晴@进来的，原本只是在黑暗里发呆，看见这红头文件，指尖一瞬冰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狂跳起来，咚，咚，咚，每一声都好像震得她耳膜发麻。
“不要看！”
这是警铃大作的第六感，也许女孩子的第六感都是很准的，但愚钝的窦岚没有相信这警钟，很快就安慰好了自己——矫情着不看也没用，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更何况，五十二进五十，如果这还进不去……那真的不如重开了。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从头到尾，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扫过去。
前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都是笔试时排在她前面的学霸。她的目光继续向下，但第一遍，没有。
窦岚的心漏跳了一拍——不可能。也许是看得太快，眼花了。她定下神，眯起眼睛，用食指抵着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从头开始寻找。
看到姓“窦”的字眼都会让她心头一紧，但紧随其后的都不是“岚”。
第二遍，还是没有。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了，李雨桐好像在下面用轻声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那些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世界在下雨。
怎么会？
五十二个人，只刷掉两个。她竟然就是那百分之四。
这个认知像一根烧红的刑具，狠狠地刺进窦岚的脑海深处，烫得她一阵晕眩。
大脑在刹那间陷入了一片空白，紧接着，无数个混乱的、充满了自我否定的念头便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她淹没。
雪上加霜，直至溃于蚁穴。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难道是因为笔试成绩吗？是的，她排在第四十名，不算好，但绝不是倒数第一第二。如果纯看成绩，怎么也轮不到刷掉她。
那么，是面试？
上午面试的场景一帧一帧地，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回放。
她记得自己当时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双腿并拢，背脊挺得笔直，努力做出一个沉稳又自信的样子。
“同学，你有什么业余爱好吗？”左边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教授微笑着问，这是一个常规的破冰问题。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我……我喜欢看书。”
现在想来，这个答案多么的平庸，多么的乏善可陈！在这样一个需要展现个性和亮点的场合，她说自己喜欢看书。看什么书？是看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看网络小说？她没有说。
这个爱好就像一杯白开水，无色无味，无法给面试官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
……
“请你说说你对电子商务的看法。”
这个问题窦岚有准备，但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她却该死的对自己的腹稿产生了怀疑，一瞬间就紧张起来，短短的几句话里又有多少停顿？
这无疑开了个坏头，每一个、每一个，后面的问题，每一个都回答地不尽如人意。
但是，这样的面试表现真的至于把自己从四十位拉到五十一位吗……？
她的脑海里甚至闪过了“有黑幕”这样卑劣的想法，旋即为自己感到羞愧——怎么能因为自己的失利就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随意污蔑别人？！
但还是……还是……
窦岚想不甘心的，可是不敢，这仿佛是为了凑数而存在的人生，自己好像总是那个站在舞台边缘，仰望着主角们在聚光灯下闪耀的观众。
你努力地踮起脚尖，以为自己也能挤进去，但最后总会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推回原处。
积蓄了一个下午的眼泪终于下来了。
好累啊。
-
后面的事好像模糊了。
先是赵琮学长在群里通知晚上七点到下午的教室开展安全教育，然后是先前剩余未出结果的学生组织中了邪一样在这短短的两个小时里陆续给了回复——无一通过，然后是……然后是什么来着？
哦，对了，然后是舍友们问自己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或者洗澡，而自己说自己有点头晕，想休息一下。
门发出熟悉的“咔哒”一声，愣愣听着舍友们的脚步声离开，一股巨大的、令人作呕的无力感忽然攫住窦岚。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窦岚蜷缩起来，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沉入海底的孤舟，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她碾碎。
好像仔细盘点下来，原来她不是在一个地方失败了，而是在所有她尝试过的地方，都没成功。
“一切尽在掌握”、自我感觉良好的错觉就要把我害死了，窦岚想。
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就在这时，床垫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屏幕的亮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周非浅：“窦学妹，你看到面试结果了吗？”
啊，是学姐呢。
窦岚看着那行字，笑容不自知而扭曲，鬼使神差地，手指在屏幕上敲下了一行回复。
“没有，还没看。”
她撒谎了，不知情由。
或许是出于一种卑劣，窦岚蓦地很想知道如果是周非浅，她在面对这种下不来台的场面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
她会戳穿自己吗？还是会沉默？
她会讨厌自己吧，那最好了，真的……那样的话，就最好了。
如果这样的话，自己就有理由讨厌一小会儿这个世界了。
终于，对话框里跳出了新的消息。
“大类其实也挺好的，有更多的选择，不像我们，早早已经定型了。”
这一刻，窦岚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没有戳穿她。
她用一种无比温柔的方式，绕过了她的谎言，直接给予了她安慰。她甚至还用“我们”这个词，把自己摆在了她的对立面，用一种自谦的方式，来抬高她所处的境地，维护她那点可怜的自尊。
一种熟悉的、强烈的歉疚感淹没了窦岚。
为什么？为什么会对自己最喜欢的学姐做自己最不喜欢的事？
明明不想做一个卑劣的、依靠吸食别人善意为生的寄生虫的，明明不想一次又一次地向周围的人展示自己的伤口，然后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别人给予的安慰和同情的。
窦岚好像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内心，她痛恨自己的依赖，却又依赖这种安慰。她渴望被理解，却又羞于承认自己的脆弱，所以……所以才一次又一次，伪装开心失败。
是什么把我撕裂？
趴在床上，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成小小的水花。窦岚很小声，不知说给谁听：我看到了，我被刷掉了，我难过得快要死了。我不仅这里失败了，我所有地方都失败了，我就是一个废物。
但她不能。她那可悲的、扭曲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做。她宁愿扮演一个毫不在意的强者，也不愿承认自己是一个需要人搀扶的弱者。
她擦干眼泪，用还在颤抖的手指，慢慢地在对话框里打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是啊，我也觉得大类很好，选择多，更自由。”
“我一点都不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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