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麻木地坐下,还很有意识,知道该和舍友坐在一起。
窦岚不知道自己蜷缩在冰冷的教室里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只有一个世纪。
大脑像一潭被搅浑的死水,充满了翻滚的淤泥和腐烂的枝叶,却又诡异地维持着一种麻木的平静。
手机页面停在妈妈刚刚发来的一条消息:“今天这是你第二次和我们冲突了,你也是大人了,主见大得我们也管不了了,我们供你到大学毕业,然后你就自立门户吧。”
-
我是什么?
我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窦岚并非第一次思考。在无数个深夜里,她都曾像剥洋葱一样,试图一层层地剥开自己,看清核心的模样。
她是父亲在酒桌上炫耀的工具。当父亲的朋友们夸赞自家孩子多么听话懂事时,父亲总会得意洋洋地把她推到人前,让她背诵唐诗,表演刚学的任何知识。
每当她收获一片赞扬,父亲脸上的光彩,比考了满分的她自己还要灿烂。在父亲面前,她不是窦岚,她只是一个标签,一枚勋章。
她是母亲未竟愿望的载体。母亲年轻时想读书,却因为时代的原因未能如愿,于是这份沉重的理想便全数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被要求一丝不苟,被要求严谨细致,被要求在学业上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天赋。在母亲面前,她也不是窦岚,她只是母亲人生的“未选择的路”。
在这个家庭里,她还是一块粘腻的润滑油。父母的关系并不融洽,争吵甚至动手是家常便饭。每当气氛降至冰点,她就必须站出来,用优异的成绩单,或是某个竞赛的奖状,来打破僵局,缓和气氛——哪怕她也很害怕父母的肢体冲突会波及自己。
她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证明这个家庭的结合是“成功”的,是为了提醒他们,至少他们还共同“拥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孩子。她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一件维系家庭表象和平的功能性产品。
而在家庭之外,在那个名为“学校”的小社会里,她的角色同样清晰。她是同学恶意的垃圾桶。因为她安静,内向,不擅长反抗,所以总有人肆无忌惮地将负面情绪倾倒给她。她的作业本会被人偷偷画上乌龟,她的文具盒会“意外”地掉在地上摔坏。她向老师求助,老师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同学之间要友好相处”。
于是,她又成了老师训犬的工具人。为了维持班级的“纪律”,老师需要一个绝对服从的范本。那个范本就是她。
无论老师提出多么不合理的要求——比如在寒风中监督全班同学跑操,自己却冻得瑟瑟发抖;又比如替老师整理那些繁琐的、本不该由学生承担的文书工作——她都必须接受。因为反抗的后果一定是更严厉的批评和更孤立的处境。
这些角色,她都扮演过。她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从最初的痛苦、挣扎,到后来的麻木、接受。她明白了,所谓的“自我”,或许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觉。
人活着,不过是在不同的场景下,戴上不同的面具,扮演好被指定的角色。只要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并且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日子……似乎也就能这么过下去了。虽然不算快乐,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痛不欲生。
她以为她的人生剧本就会这样平淡地演下去。
但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她最大的角色指定方——她的父母,却背着自己不声不响发生了观念上的剧变,又做出了这种类似于将她逐出家门的举动?
她摔掉电话后,他们没有再打过来,只发了那样一条消息,而后窦岚再拨回去,他们也都没有接——如果放在从前,爸爸先不说,妈妈是一定会痛骂自己的。
冷漠比暴力更可怕,像一把剪刀,剪断了她过去十几年赖以为生的提线。
愤怒回落,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白惨惨的悲戚。
为什么?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他们厌倦了这场永无止境的投资游戏,因为她这个“投资品”迟迟没有展现出预期的回报率吗?
果然,实践再次证明我有把一切搞砸的力量。
那我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不再是那个被期待着去“争”的工具,那么我是什么?如果父母收回了他们的期望,那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我是谁?是被抽离了所有社会关系、所有他人期望之后,剩下的那个空洞的“我”吗?
这个“我”,是一个独立的意识体,还是仅仅是一系列记忆和经验的集合?如果我的记忆充满了被操控、被定义的片段,那么这个“我”是否从一开始就不曾“自主”过?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可如果我的“思”,都建立在他人设定的框架之内,那我是否真的“在”?
她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深海里胡乱扑腾,却抓不到任何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她感觉自己被悬置在一个巨大的虚空之中,脚下没有大地,头顶没有天空。过去的一切都被抽离,未来则是一片混沌的迷雾。
她第一次,在十岁那年,彻底接受自己的命运以后,感到了如此彻底的彷徨。
我该做什么?下一步该走向哪里。
很哲学,果然痛苦的尽头是哲学。
哲学到一定程度,窦岚试图厘清自己的心绪,发觉竟然找不到头。
不过,痛苦的思考的确结出了果,对于妈妈让自己“自立门户”这件事,她忽然想到了小时候不知在哪里看到的,关于狼的习性的描述。
狼群中的成年狼会通过“驱赶”行为,迫使年轻个体离开原生狼群——一方面避免狼群规模过大导致猎物不足,另一方面防止近亲繁殖。离开的年轻狼需独自寻找新领地、组建新狼群,否则可能因竞争失败而难以存活。
这是一种残酷,也是一种传承。
虽然没有想明白“我是什么”,但好像想明白父母为什么会突然疏离。
窦岚始终不愿意把自己的父母想象成坏人,大概爸爸妈妈父母也是在用他们的方式,将她“逐出家门”。他们收回了所有的庇护与期望,斩断了那些控制她的线,冷酷地将她推向这个陌生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成年世界”。
但……真是太遗憾了,窦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她心想:
“可是他们还没有把我教成一匹狼。”
“我只是一条狗啊。”
一条被主人精心训练,懂得如何摇尾乞怜,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在指定范围内奔跑跳跃的小狗。如今,主人突然解开了它的项圈,打开了家门,对它说:你自由了,去野外生活吧。
可是,它从来不知道野外的丛林法则,生活步履维艰。
它只是一条被抛弃的,一事无成的,家犬。
-
“窦学妹。”忽然一片阴云笼上来:“请跟我来一下。”
窦岚怔怔然抬起头:“周学姐。”
“我有些事需要你帮忙。”周非浅很迁就似的把自己的来意又说一遍:“请跟我来一下。”
窦岚这才如梦初醒,默默起身,跟在周非浅身后,一路慢行,拐上一条僻静的、环绕着校内人工湖的小径。
路灯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原本魂不守舍,发现自己身处何处时,周非浅已经在湖边一排长椅中选了最末端的一张,远离零星散步的情侣。
就算是再迟钝,窦岚也知道所谓的“有事”是一个幌子了。
或许是夜风吹开了窦岚的心障,她终于腾出一小片用于思考的脑子,有些不安:“学姐,安全教育还……”
“还没结束,所以咱们最多可以在这个待半个小时。”周非浅语调自然,递过来一瓶温热的牛奶,不知是何时买的:“还在为特色班的事难过?”
窦岚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又觉得这个动作过于苍白,便点了点头。她的大脑一片混乱,根本无法做出准确的反应。
周非浅看着窦岚矛盾的举动,把声音放得很轻,认真注视着她:
“能和我说说吗?”
这次窦岚把头摇得很坚定,既然是一个人的绝症,还是不要去失落两个人。
周非浅没有强求,只是静静地坐着。
最后还是窦岚先坐不住,但她确实不想回应周非浅的问题,于是另寻了一个话题。
“学姐。”窦岚右脚尖点在地上慢慢画圈圈:“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亲人无来由的恨和陌生人无来由的爱构成了这一周分裂的窦岚,哪怕并非极致,也让人足够迷茫。
但周非浅回了一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破解掉一些微信的功能其实并不算难事。”
窦岚仰头看着周非浅,她比周非浅矮一些,坐在这里也没能逆转身高劣势。
“比如说,如果希望掌握他人出口又反悔的每一句话,只需要一个简单的防撤回插件就可以。”周非浅进一步解释。
防撤回插件……
窦岚的脸色突然爆红,她想起来了,笔试分数刚刚下来的时候,小周学姐安慰了自己一番,自己投桃报李,说了些话,觉得不妥又撤了回来。
当时学姐就问出了“真的吗?”,原来真的是看见了!
在窦岚一片羞窘中,周非浅沉思片刻,说:
“对你比较上心,一方面是因为你是我班上的人,照顾班上的同学是我的责任,另一方面是因为你很真。”
周非浅笑笑,又把问题抛回来:“我关心你内心困惑的原因,我想,和你建议我不想笑就不要笑、愿意借钱给我的原因是一样的——我这样说,学妹心里有答案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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