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琮清了清嗓子，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同学们，情况大家可能也听说了。咱们上午才选出来的女班长小隋同学因为要去特色班就读，无法继续担任我们班的班长职务了。所以，我们现在需要重新选举一位女班长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有没有同学愿意主动报名，承担这份责任，为大家服务？”
怎么都不该没有人吧？窦岚默默想。
那可是当班长欸，多么好的机会。
是她自己从来、从来都不敢奢求的好职务。
窦岚依稀记得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自己还很开朗，也很勇敢，来到一个新的环境里，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她希望当班长，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谈服务和奉献还是太虚假了，窦岚承认那时她只是喜欢班长的红袖标，以及跟在老师后面狐假虎威的骄傲。
但在公平竞选的时候，最后只剩下她和一个男孩子，老师几乎没有犹豫，就拒绝了她。
“为什么？”六岁的窦岚问。
“因为女孩子是管不住班里的男生的。”老师的回答那么理所当然。
但窦岚不太接受，回去问妈妈：“为什么？”
妈妈的回答还要更残忍：“跟男女有什么关系，就是你不如小马讨老师喜欢呗。”
小马就是那个男孩儿。
对这句话窦岚一直耿耿于怀，念念不忘到现在，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不再承认这句话，毕竟时间太过久远，窦岚也不敢说自己口称的就是事实。
可是来自最亲近的人的盖章往往最有效力，一直到后来，一直到现在，窦岚都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不如别人讨人喜欢，还要更讨好一些才可以。
可是她天性不那么喜欢讨好，于是只好放弃机会。
以至于后来，小学高年级、初中、高中，她再也没有竞争过班长，只是因为学习最好，所以总是能够受衔名誉学习委员。
但平心而论，或许直到现在窦岚都不得不承认自己依然没有丢掉戴上精神上的红袖标的**，并固执地认为这**也许人皆有之。
可是奇了怪了，赵琮话音落下，偌大的教室里却陷入了一片寂静。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没有人举手，只有少数几个人交头接耳。
大家都在观望吗？那未免也太奇怪，虽然窦岚下午忙着神游天外，但也知道下午在选班长这件事上是存在竞争的。
疑惑的目光抛向杨晴，杨晴迅速明白窦岚的意思，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估计是下午那几个比较有志气的女生都被特色班录走了吧。”
哦，这样啊，那就不奇怪了。
窦岚心里更酸涩了，再次论证了优秀的人总会汇集向优秀的池塘。
赵琮等了一分钟，见无人响应，又重复了一遍，果然，杨晴的猜测很正确：“除了下午那几位已经不属于咱们班的同学，真的没有别的同学愿意尝试一下吗？这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
依旧是一片安静。
他又等了两分钟，脸上的表情从期待变成了无奈，和周非浅对视一眼，两个人都苦笑一声。
而窦岚坐在座位上，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有一个疯狂的、异想天开的念头破土而出。
——既然没有人竞争……
——而自进入大学校园我又一事无成……
——那么，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可以是自己的？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把窦岚自己吓了一跳，她立刻开始自我否定——不行，怎么可能是我？我算什么？一个连面试都通不过，被爸爸评价为“一事无成”的loser；一个连自己是什么都搞不清楚，在存在主义危机里打转的懦夫；我拿什么去当班长？我凭什么去为大家服务？
——可是，没有人啊。
——这是一个空缺。一个不需要你和任何人厮杀、竞争就能得到的位置。
——你不是一直渴望被认可吗？你不是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吗？这是一次多么好的机会？只要举手，这件事情就会立刻被“做成”。
——然后……然后就可以告诉爸爸，自己不是loser，只是在等待成功。
好有魔力，这是塞壬的歌，这是潘多拉的魔盒。
讲台上的赵琮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叹了口气，拿起名册，作势说道：“既然大家都不主动，那我就只能从前往后，挨个点名问了啊。被问到的同学，要说出自己不愿意当班长的理由。”
此话一出一片哀号，果然是人形比格，做出来的事总是能让人眼前一黑又一黑。
窦岚可以想象那个场景：赵琮走到她面前，用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问她：“窦岚同学，你为什么不愿意当班长？”
她该怎么回答？说我没能力？说我害怕？说我自卑？无论哪一个理由，在众人面前说出来，都像是在公开处刑，将自己的懦弱与无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也许是天意，这一刻被动接受盘问的恐惧竟然压倒了主动站出来的恐惧。
与其被动地、羞耻地拒绝，不如主动地、勇敢地争取一次！
哪怕只有这一次！
赵琮真的从讲台上走了下来，从第一排开始，挨个询问。
“同学，你好，你为什么不愿意……”
“我……我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第一个女生红着脸说。
“你呢？”
“我……我普通话不标准。”第二个女生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
赵琮的脚步越来越近。
当他问到第五个女生的时候，窦岚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切声息消失，她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举手。
几乎是同一时间，坐在她旁边的五位舍友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目光像五道探照灯，聚焦在她身上。
震惊，错愕，不可思议。
窦岚知道在舍友们眼中自己此刻的行为无疑带有出尔反尔，甚至阴险狡诈的嫌疑。
她清楚地记得某次熄灯后的宿舍夜聊里，杨晴问大家对竞选班干部的意愿。当时除了杨晴明确表示想当团支书之外，包括自己在内的其他人都异口同声地表示“没兴趣”、“不想干”、“太麻烦了”。
她记得自己当时说得斩钉截铁：“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言犹在耳。
这算什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为了一个职位，不惜欺骗朋友？她们会这么想吧？一定会的吧。
窦岚心里又开始天人交战，她想要向舍友们解释，想告诉她们，自己不是故意的，自己只是……只是临时起意，只是被逼无奈，只是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比格大王已经看见了，面露喜色：“哎呀哎呀好好好！总算有一个人搭理我了，来来来窦学妹，快到讲台上来！”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已经没有退路了。
窦岚深吸一口气，抱歉地看了舍友们一眼，在心里对自己说：等一下，等下来了，再好好跟她们道歉，解释清楚。
高中生物知识具象化地照进现实，很难得的，窦岚并不觉得紧张，伟大的肾上腺素在这场破釜沉舟里承担着一个支配者的角色，她觉得手脚发凉，不，发冰，但的的确确没有丧失自己的语言能力。
这已经是对同一批人进行第三次自我介绍了，窦岚居然还能腾出脑子来自嘲地想，自己现在已经确实是整个班里自我介绍次数最多的人了，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记得自己。
应该有很多人吧？毕竟自己是唯一一个上台之前突然呛到的愚蠢女生。
“大家好，我叫窦岚。来自S省。”
声音依然在微微颤抖，但是很流利了，或者不如说，比起第一次的局促，第二次的不知所措，现在这样仿佛无感，又仿佛自信的状态才是最难得。
小学一年级之后，窦岚已经很久没有发表过什么竞职演讲，好在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想起之前那些竞选者都会说一些自己的优点和经历，超出自己预料的，嘴居然开始流畅地、磕绊都不打地说谎。
“我在高中时期，也担任过一些职务，比如学习委员——不是闲职，而是真的会帮助老师帮助同学的那种。”
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是假的。
哪里有帮助别人的机会？以自己的人缘，就连来问自己题目的人都没有，难道自己还能主动去问别人“你会不会做这道题”吗？那跟炫耀成绩有什么区别？
“我对为同学服务这件事情有一定的经验和热情，我的性格可能有点内向，但我做事很认真，很有责任心。”
前半句是假的，后半句是真的。
虽然根本没有什么经验，也谈不上有多少热情，可是窦岚的确经常为自己强大的责任心而自傲。
物欲横流，但总有人是踏实安稳而真诚的。
“如果大家信任我，把这个机会给我，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帮助有需要的同学。”
说到这里，窦岚有些词穷了，从逻辑上来说，接下来应该表白自己会如何帮助有需要的同学，但毕竟是临时起意，她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她的心会自己说话。
接下来窦岚说的每一句话，在事后回顾时都像梦一样，窦岚很难想象自己短暂地拥有了一张灵巧的嘴：
“我看到班级里有很多同学，可能像我一样，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对新的环境会感到陌生和不安。我希望能成为大家之间的一座桥梁。”
“我或许不是最外向、最能言善辩的那一个。但是，我愿意倾听。如果大家有什么烦恼，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都可以来找我。我保证，我会尽我所能，去帮助每一个人。因为我觉得，能够帮助别人，让大家都能更好地适应大学生活，是一件非常有价值，也让我感到非常快乐的事情。”
撒谎。
窦岚恍惚中听到无数道这样的声音，在自己往日无数次表达自己的利他倾向时，总会有人怀疑。
她小时候会争辩，然而争辩和抗议的能力随着身体的长大而日渐萎缩，直到后来已经习惯性在听到别人这样说的时候默不作声，好似默认。
但现在她的心告诉她不是，甚至在这一刻窦岚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失去表达自己利他性的勇气，不要沉默，不要沉默，不要沉默！
她希望自己可以永葆做一个好人的能量，虽然上台的初衷的确是为了自证，不算卑劣，但也绝不高尚，可是异常玄妙的，就是这短短几句思维托管状态下说出的话使得这一刻竞选的价值好像超脱了证明，只是一颗被怀疑、被否定、被打击的真诚的心在表达，仅此而已。
当窦岚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后，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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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鼓胆莽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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