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非浅关切地看过来,还以为窦岚只是被呛到了,下意识地伸出手,好像想为窦岚拍拍背,但不知怎么,这伸出的手又缩回去,她最终也只是柔声问道:“怎么了?喝太急了?”
“没事没事。”窦岚挤出两个字,却没忍住又干呕了一声。
“我送你去校医院看看!”周非浅哪里肯信?当机立断,说着就要起身去扶窦岚。
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窦岚怕被周非浅拉动,像个千斤坠一样把自己粘在椅子上:“不不不学姐,我真没事,就是喝了牛奶有点想吐,刚才没压住……”
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的确不好受,那股最猛烈的劲头过去后,胃里的翻江倒海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酸软的、余波未了的恶心感。
她以为自己说的够清楚了,学姐应该可以放心,但事实并非如此,周非浅依然蹙着眉头:“你每次喝牛奶都会这样吗?”
窦岚茫然地点了点头,接过周非浅递来的纸巾擦去眼角的泪水。
周非浅眼神复杂,抿了抿嘴:“抱歉,我不知道你牛奶乳糖不耐受。”
“乳糖不耐受?”
喝牛奶想吐,对窦岚而言,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是伴随了她整个成长过程的、再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这认知早已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她的身体记忆里。
所以乍闻此言,窦岚的反应才会是:“啊?”
原来这就叫乳糖不耐受吗?
记忆里,儿时的自己面对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散发着浓郁奶腥味的白色液体,总是皱着眉头,捏着鼻子。
“岚岚,快把牛奶喝了,喝了才能长高高。”妈妈的台词总是一成不变。
“妈妈,我不想喝,喝了难受……”小小的她会怯生生地抗议。
“难受什么?小孩子家家的,别那么娇气。你看人家婷婷,每天喝两大杯,个子比你高半个头呢!”妈妈会把杯子往她面前再推一推,语气里带着不容商量的催促。
婷婷是邻居家的女孩,从小到大,的确是一直比自己高,可是婷婷比自己大了足足有两岁啊。
她已经忘记自己当时有没有这样反驳过了,只记得最后还是妥协了,印象很深的是那股味道,那种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时带来的黏腻感,以及随之而来的、从胃里升腾起的恶心。她会说:“妈妈,我想吐。”
而妈妈的回答永远是:“忍一忍就好了。好东西都是这样的,良药苦口嘛。为了长个子,忍一下怎么了?”
于是,“忍一忍就好了”成了她前半生对于牛奶的全部注解。她以为是自己娇气,是自己不懂事,是自己辜负了妈妈的苦心。
但现在小周学姐说……这是什么?乳糖不耐受?好新的词,只在书上、公众号上见过,但不会出现在小城人家疲惫的生活里。
所以,原来……那不是娇气,不是意志力薄弱,只是一种不受控制的排异反应吗?
所以,原来……那些年她所忍受的、被定义为“矫情”的痛苦,都是真实存在的生理现象吗?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悲哀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为那个小小的、一次次在妈妈“为你好”的命令下,强忍着恶心把牛奶灌下去的自己,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委屈。
“我……我不知道……”窦岚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恍惚。她抬起头,看着周非浅,“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的问题。”
周非浅叹了口气:“不是的,很多人都有乳糖不耐受或者牛奶蛋白过敏的症状,只是轻重程度不同。喝了会腹胀、恶心,甚至更严重的反应。这不是你的问题,是身体的自然反应。”
一直以来所承受的,那些被父母、被外界、甚至被自己所否定的感受,在这一刻忽然有了倾泻口,窦岚感到眼睛发酸。
可是能怪妈妈吗?当然不能,如果是妈妈不愿意、不想喝的坏东西给了自己,把自己当成垃圾桶,那么或许还有那么一丁点抱怨的理由,可是不是的,窦岚很清楚,那些令人作呕的液体甚至是妈妈省吃俭用的结果。
光鲜的只是现在的窦岚,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存款被所谓的“亲人”骗走,妈妈的单位又开不出工资,一家三口仅靠爸爸的一千块月薪生活,那可是2012年,交上一个月二百四十块的房租、窦岚四百块的舞蹈课学费,只剩下可怜的三百六十块钱。
能做什么呢?甚至连肉都吃不起,一块五一斤的牛奶是最廉价也最易得的营养。
那是一样儿讨厌的食物吗?不,不是,那是妈妈在她焦头烂额的人生中竭尽全力奉献出的爱。
甚至仔细想来,妈妈也有点这种症状。她喝牛奶不多,但偶尔喝了也会说胃里不舒服。
但她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不能敞开了喝牛奶呢?难道是因为不喜欢吗?
当然不是啊,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牛奶、鸡蛋,这让母女俩都十分不适的食物都是妈妈的挚爱。
虽然吃了会不舒服,但妈妈确实不止一次表示过,她喜欢喝牛奶,喜欢吃鸡蛋,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这两样是她小时候能接触到的最好的东西。
窦岚略有同感,甚至怀疑,对于那时的妈妈来说,牛奶和鸡蛋就像金子的等价物一样奢侈,这种仰望一直延续到现在,哪怕吃了是活受罪,对于妈妈来说,吃得起牛奶鸡蛋已经是她足够富足的证明。
在初秋的金风里她恍惚感到痛苦,但说不清痛苦的根源,是被强迫的无奈吗?是贫穷吗?是感受不会被听到的无助吗?是心疼妈妈吗?是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亲近的人被年少不可得之物裹挟吗?
一个一个去数的话,好像也太多了。
所以痛苦的根源果然还是自己矫情吧。
窦岚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很精彩,甚至没注意到周非浅已经不说话了,只是略带担忧地看着她。
在这一刻,窦岚脑海里占据空间最多的念头倒是纯粹:等明天或者什么时候,等妈妈消了气,还是找个机会告诉她,最好不要再喝牛奶了吧。
也不要再吃鸡蛋。
她或许可以试着告诉妈妈,不必通过自伤的方式怀念过去,也不必通过自虐的方式证明幸福。
思绪纷杂,窦岚又想了一小会儿,终于注意到了沉默的周非浅。
暗骂自己把人晾在那儿好没礼貌,窦岚歉然地赔笑,正打算说点什么,还没想好,就在这时,周非浅握在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赵琮”两个字。
周非浅显然也很意外,对窦岚“嘘”了一声,接起了电话。
“喂,琮哥。”
“非浅啊,你在哪儿呢?这边安全教育快结束了,你赶紧回来一下,准备组织第二次班长选举。”
赵琮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清晰可闻。
窦岚本无意偷听,但她们坐得实在太近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天可怜见,她真的是刚刚意识到,什么时候不知不觉中就和学姐凑得这么近了呢?这样一个不礼貌的社交距离,学姐真的不会不开心吗?
她立刻感到一阵不自在,生怕学姐以为自己是个没有边界感、喜欢窥探别人**的偷听狂。
连忙低下头,假装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里那瓶罪恶的牛奶,哪怕心里对“第二次班长选举”这个说法充满了山大的好奇,也死死地忍住,一个字都没问。
也尽力不再去听。
也许是电话里没什么好说的,很快,周非浅挂了电话,对窦岚说:“琮哥让我们回去,好像要重新选班长。”
她站起身,顺手拿起了自己的包:“走吧,我们先回教室。”
窦岚“嗯”了一声,也跟着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周非浅身后。
万幸关于二次选举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她们回到阶梯教室时,窦岚回到自己的座位,刚一坐下,杨晴就凑了过来。
单纯的杨晴对窦岚的离去不疑有他,随口道:“你给学姐帮完忙了呀?可惜你回来的晚了,刚刚小隋才跟大家告完别。”
小隋,下午选出来的女班长,长得特甜,这是窦岚对她唯一的印象。
“小隋怎么了?”窦岚问。
“刚才琮哥说,她要去电子商务特色班了,班长干不了了!”杨晴的语气里满是惋惜:“可惜了,她甜甜的,我还真挺想跟她做朋友的。”
窦岚顿时了然,但紧接着,一股更加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
又是电子商务特色班。这个地方像一个闪闪发光的标签,将一部分人筛选出去,赋予他们与众不同的光环,而剩下的人,比如自己,只能留在原地,仰望着他们的背影。
她刚刚才因为周非浅的开解,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准备好继续当一个“路边为别人鼓掌的人”。她告诉自己,平凡也没什么不好,找不到“自我”也没关系,慢慢来。
可是,现实却再一次用最直接的方式提醒她,差距无处不在。成功的人,似乎永远都在向上走,而她,却始终在原地踏步,甚至还在为自己究竟是什么而痛苦挣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