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兵出营的时间太紧,在此之前,吕迟没来得及同赵阜说太多。
此时在路上,算是个好时候。
吕迟与赵阜双马并头而行。吕迟虽不识字,但脑子还算好,似乎天生对兵戈之事嗅觉灵敏,把敌情细细分析给他听。
按照《吴子》当中的说法,谷战,虽众不用。
狭窄的地形会将兵力优势压缩到极限,人越多越不顶用,非得挑选一批精锐,轻足利兵,刺入其中方有胜机。
谷中建堡寨,必有瞭望高台,白日里一看一个准,不好冒进。待斥候刺探好情报,夜中才好突袭。
吕迟自然说不出这么精妙的措辞,但粗俗的大白话说出来,本质倒是同那代州长史不谋而合。
“到时候必定是我的头阵,真刀真枪打起来,保不齐有顾头不顾腚的时候。”吕迟道。“要是你有余力,帮我看顾看顾病秧子,断胳膊断腿不怕,留口气就成。”
“还用你特意提。”赵阜笑答,“雁门关军规摆着,临难不相救者斩。督军官同我说这话,这是专门寒碜我呢。”
吕迟笑了。
赵阜颇为感叹:“我琢磨了一夜,你昨天说得有道理。这半年过得太安定了,秋天之前打这么一场挺好。见见死人,之后见到戎索人的骑兵冲阵,能少几个尿裤子的。”
吕迟“嗯”了一声。
“但队正莫怪我说话晦气。狭地深谷的形势摆着,这场仗免不得死伤。”赵阜道,“我见到了自然会救,但若是顾不上,队正莫怪罪我。”
“你又不是他爹,谁怪得着你么。甭墨迹。”吕迟回答,“咱们这边死伤,就叫他们死伤更多。”
吕迟骑着马,目不斜视:”出来这趟,最要紧的是杀人。”
赵阜转头看了他一眼。
临近日暮了,林子叫晚霞烧得像火。吕迟眼珠子颜色浅,好像吸纳进的光彩也更多,晚霞倒映在他眼底,简直能映出片火红来。
真是双俊眼睛。
赵阜到底念过几年书,突然生出点细腻的感叹来。
琉璃眼本该配美人,谁成想却安在这么个铜头铁骨的莽人身上,就像夜明珠砌在顽石中,不合时宜,可惜了。
吕迟并不知道他伤春悲秋地在想什么,张着大嘴打了个哈欠,忒寒碜,就差把舌头根儿露给人看了。
秦无疾抬头看见他们在说话。他肩膀使起力气,将木弓往上提了提,觉得累,但是还扛得住。
此时行军已一日有余,他脚下步伐并没有生乱,就算谁故意盯着他,也盯不出什么局促和错漏来。他自己也觉得稀奇,又觉得理所应当。
这几个月时间,不论白天是巡防还是躬耕,只要入了夜,吕迟从不放过他,就算累得爬不起来了,只要还有口气喘,就非要加练不可。
若是夜里起了往关内吹的风,吕迟就会偷偷摸摸带他出去,叫他攀爬上陡峭的山,在半山腰四处猎兔子。
等猎到了兔,吕迟生火,秦无疾被赶到一旁去倒立、扎马步,盯着火上的炙肉发呆,偷偷咽口水。
等什么时候吕迟说“可以”,秦无疾才能卸掉架势,双腿一软,精疲力尽就往草丛里摔,或是对天仰躺,或是箕踞而坐,累得通透,端庄二字已然尽忘了。
秦无疾躺在草丛中大口喘气,怔怔望着漆黑树影,渐渐能从土腥气中闻到一股草木的苦涩香味,听着山中若隐若现的夜鸮鸣叫,甚至酝酿出几分睡意来。
于是吕迟会踢他,叫他起来。秦无疾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睡着了。
吕迟弯着腰,居高临下,好像已经看了他一阵:“肉烤好了,自己拿去吃。”
秦无疾咕嘟咽口唾沫,听话从地上爬起来,光看这个动作,都是一日比一日娴熟。
这样来上几回,不用吕迟说,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叫吕迟伺候。
秦无疾没吭声,看着吕迟的手,默默学会了如何炙烤野兔,也懂得了怎样处理篝火,掩埋残骨,人不笨,观察得仔细,故而学得挺快。
吕迟乐得轻松,吃饱了就蹿到树上去晃悠腿,看他在下面忙活。
出发去忻州前一天的夜里,吕迟突然问他:“你知道你为什么被分到燕水口么?”
秦无疾老实回答:“不知。”
“不是每个隘口都有像张奉玉这样的医官,能起死回生救人性命。我那天去关城,五十几个投军的健儿,也只领回了你一个。”
吕迟说着秦无疾此前全然不知的话:“总之……有人不想让你死。照我的想法,更像是把你藏在山沟沟里,当个黄花闺女养。”
“我也不瞒你。明日咱要带兵去定襄剿匪,我叫赵阜将你的名字纳进点兵册子里了。这事我没跟张老头子说,赵阜也劝我说再缓缓。”
吕迟低头俯视,借月色看到他笔挺的鼻梁:“我也不是什么活阎罗。愿不愿意出去,你自己选。”
秦无疾仍旧低着头掩埋兔骨,语气淡然:“我愿意去。”
吕迟问:“不怕死么?”
“读书时候,父亲曾教过我一个道理,叫做死生自命,贫富自时,故而临危不能惧。”
秦无疾轻声道。“这次怕了,下次呢?我明白队正的好意。生死是躲不掉的,与我身子强健与否并无干系。既然躲不掉,面对便是了。”
“临危不能惧。”吕迟重复,而后笑着俯视他。“原来读书也有些用处。我不知道怎么说的话,你两三句便说明白了。”
“只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想问问队正。”秦无疾站起身子,掸掸麻布袍,将自己尽量收拾干净。
“忻州距离燕水口有段距离,为何不叫府兵剿匪,反倒动用关军?”
“牛羊牲畜有贵贱,你当人命是一个价么?”吕迟从树上一跃而下,一边回答,一边走过他身边。
“不早了,回去吧。”
到了忻州秦无疾方才知道,吕迟说得不错,原来兵也是分贵贱的。
大齐的主要兵源有二,分为府兵与募兵。
府兵都是州府当地的百姓,甚至是乡绅。府兵军户本就拥有自己的田地,代代按比例继承,平日在家中务农,有战事才操起刀戈。
府兵的兵器与战马都是自备的,除去甲胄装具不可私自买卖,刀斧弓箭这些私兵器,有多少钱便打理得多丰厚。
只要你有钱财、有门路,膘肥体壮的战马给自己配上两三匹也是可以的。
除此之外,府兵还有机会入京城上番宿卫,巡防的可不是荒山深谷,而是权势滔天的朝廷中枢,从此得禁军青眼,飞黄腾达也说不定。
再看赵阜、石光、孙七明这样的戍边健儿,都是募兵来的,本就是丢了田地才来到边关,从军所分得的田地不传子嗣,除非得了军功授田,才算落地扎根,与府兵有得可比。
而怎么赚军功,是一门十分讲究的生意。
剿匪自然是一大进项,但匪子命贱,没戎索人的脑袋金贵。兵戈一起,将士死伤,队伍必定会有折损,折损也要折损得更有价值。
故而忻州都尉此番剿匪,都不愿意用自己的兵,转去请调戍守雁门的关军。
他盯的是今年秋天的大仗。
都是杀人,在雁门关内杀,不如去关外。
但关于这件事,底层雁门关军卒想得又不一样:军功不嫌少,苍蝇大的肉也是肉。
他们手上缺少惠及子孙的田地,于是什么都不挑剔,有事就上,饿狗似的。
忻州都尉季正青心眼子不少,但人不吝啬,吕迟领着队伍入定襄,他好吃好喝伺候。
大锅上灶,荤油煎肉,再热气腾腾地炖起来。
孙七明等人进了定襄营,闻着肉味魂儿都快飞了,白日行军的苦累往脑后一抛,撒开膀子埋头吃。
“知道为什么有人爱出来了?”赵阜也高兴,过来跟秦无疾说话,“好处在这儿呢。”
秦无疾碗中也有热腾腾的肉块,炖得火候很足够,看着就软烂,只是没瞧出是什么牲口……总之不是兔肉。
吕迟接过赵阜递给他的碗,拿手抓着肉仰起头吃,咂咂嘴:“这羊肉炖的可以。”
赵阜坐在吕迟身边,喜笑颜开:“嚯!队正都说可以,那是真可以!”
孙七明他们也起哄,都在夸他,跟哄孩子似的。
吕迟是很爱听好话的,被他们哄得好得意,一边吃肉一边笑,脸蛋子上都挤出酒窝来了。
秦无疾叫这热腾腾的气氛感染了,不自禁跟着笑起来。
当天睡的也是好地方,在定襄营房里住的。
虽做不到独门独户来睡,但人家搭得房子好,终于见着能严丝合缝关上的门了。
秦无疾摸摸质地粗糙的木门框,想想自己那扇破席子,挺感慨,更羡慕。
他跟几个同队关兵住同屋,睡的是连墙的大通炕。若是从前的相国公子,是说什么都不会与人同床共枕的,但秦无疾现在顾不得这些,心情颇为轻松。
叫人家喂了满满一肚子好肉,每个人都高兴,对秦无疾都比从前友善些。
他们聊了会儿闲天,看秦无疾下床穿鞋,仰头问:“干甚去?”
秦无疾把皮甲穿戴整齐:“食肉太多觉得闷气,去屋外头坐坐。你们睡,我轻声。”
其中一个人提醒他:“这儿不比燕水口,规矩严,你在门口溜达几步便得了,莫要乱跑。若冲撞了巡防,可要挨军杖的。”
秦无疾回答:“知道。”
“人家又不是没挨过。”另一个人在炕上笑,“整整二十杖,叫都不叫一声,比你有骨气。”
“去你娘的……”
秦无疾整整腰带,出门去了。
吕迟果然等在外头。院子里有一颗参天高的槐树,他挂在树干上晃悠腿,好远便看见茫然四顾的秦无疾,于是从怀里掏出只小弹弓来,捏着弹丸射他脑门。
秦无疾眼前一花,抬头看见了树上的吕迟。
他弯腰将弹人的纸团捡起来,将纸摊开,用手掌反复摩梭,又细致地叠好了,颇为吃力地塞进怀里。
“上头写的啥?”吕迟问他。
“错肩谷纵深十里,藏匪七十余。”秦无疾回答,“其他没有了。”
吕迟感叹一句:“识字挺好。”
秦无疾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把话说出口。他没再拖延,走到槐树底下寻了个平坦地方,扎下马步。
新手保护期已步入尾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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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入谷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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