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书箱

眼看着就要入仲秋。

该领的罚都领过,吕迟跟都督府打过招呼,准备出发回燕水口。

原本同参军报备过行程便可以返程,结果那参军叫吕迟稍安勿躁,引他一路往都督府中走,七拐八拐的,少说绕了一炷香时间。

迈进最后一道院门,吕迟抬眼看到树下一袭道袍。

他骂了句脏话,二话不说,转头就要往外走。参军拦了拦他,讨好似的挤出个笑容来:“队正……”

崔闲左手抱着拂尘,右手翻过一页书。

“你那关叔父过几日便从京城回来了,不见见他再走?”

吕迟背对庭院:“见你奶奶个腿儿。老子没爹没娘,哪儿来的叔父。”

崔闲也没看他,低头看着棋局:“还是这副狗儿脾气,张嘴便咬人?”

“知道就少惹我。”吕迟扭头瞪崔闲。

低阶军官的弓刀不能带进都督府,吕迟如今两手空空,攥攥手心,觉得着实不舒坦,心里有块地方没着没落地悬着。“你叫我过来作甚?”

崔闲答:“无事。”他声音带着笑:“瞧瞧一年多不见,吕小狗儿长高了没有。”

吕迟听不得他这样慢悠悠、似笑非笑地说话,浑身血往脑门子冒,恨不得撕他的皮:“长多高干你屁事!”

崔闲仍在笑,抬头跟站在身旁的侍从官说话:“瞧瞧。瞧瞧这身野气。”

吕迟脸色忒难看,眼看着要被他笑毛了。

“别这么大戒心,我就看看你。至少见上一面,都督回来我好有个形容。”崔闲垂眼看着棋盘,“左手叫火燎了,该擦药便擦药,留了满胳膊的疤,小心日后娶不着媳妇。”

吕迟将左臂往身后藏了藏,又说不叫他管。

崔闲问他:“什么时候回?”

吕迟懒得搭理他,结果备不住身边的参军开口了:“今日下午便要走。”

吕迟看了参军一眼。参军始终对着崔闲,假装没察觉他直往人肉里扎的眼神。

“行。”崔闲没多留他,“出去罢。”

吕迟叫人当个猫儿狗儿似的溜了,自然没个好脸色,看那大步流星离开的模样,气势汹汹,像是要把半个都督府烧了。

他走后,侍从官问崔闲:“长史不是要嘱咐吕队正……”

崔闲悠然回答:“小孩儿还恨我呢。我若开口叫他看顾,那金尊玉贵的秦小公子指不定要徒增多少背运。”

“不托付了。”崔闲差使他,“直接把人带到我面前来。”

--

临走临走,燕水口两个小孩儿,开始轮着番儿进都督府见崔闲。

秦无疾为人端庄,此前同崔闲素不相识,并无罅隙,于是待遇也比吕迟好多了,崔长史叫他坐在自己对面,还给他上了盏茶。

崔闲道:“地方偏僻,茶涩汤苦,勉强喝。”

秦无疾道过谢,低头饮茶,姿态很端正,但并不怎么讲话。

“听说你棋下得很好,来。”崔闲叫仆从伺候摆棋盘,“与我对上一盘。”

秦无疾没说下得好,也没说下得不好,沉默着听从安排。

崔闲与他接触时辰太短,尚且不知他是原本就沉稳寡言,还是一朝家世倾覆,才变得惜字如金、郁郁寡欢。

直到一局棋下到半途,他心里才有了些衡量。

两种猜测,一半一半。

小孩儿骨子里稳重,思虑周全,好事,但手上差一丝锐利,显得优柔寡淡。这在京城兴许受人追捧,但在崔闲这里,就是玉里有瑕,美中不足。

秦无疾不过十五六岁,能有这样的心性,应是长辈倾注过心血,一日日磨出来的,与那动不动呲牙咧嘴的吕小狗儿乃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秦无疾渐渐发觉他并非求胜,棋格之间有试探之意,于是接下来几步走得更加踏实,收敛声色,如游鱼悄然无声间潜入渊底。

崔闲面不改色,突然开口,与他聊起了秦相爷。

“……我科考的那一年,国相爷未曾入主南省,还在做礼部尚书。这样论起来,我得唤他一句座师。”崔闲似不经意,“少年时拜读过他的文章,写得当真是好。”

秦无疾执棋的动作和缓下来,指腹在棋子边沿轻轻摩挲。

崔闲将这反应看在眼中。“但在诗词一道,还是欠缺一些。”

秦无疾未曾反驳:“父亲专心政事,很少涉足郊游饮宴。”

“那就是了。”崔闲莞尔,“否则临终诗还是要自己写得好,不必借用南唐后主的笔墨。”

秦无疾执棋的手指顿住。

“我父亲……”秦无疾静静看着他双眼,“他从不爱南唐后主。”

崔闲瞧了他一会儿,突然轻声道:“来人。”

秦无疾尚且没反应过来,便被两方力士压住了肩膀。他颇为惊愕,没想到崔闲突然发难,刚问上一句“长史这是做什么”,就被人牢牢捆住了右臂,半边身子动弹不得。

“来。”崔闲云淡风轻,“接着下。”

秦无疾忍不住想起吕迟对崔闲的诸多评价。他终于第一次切身体会到面前这个中年道人身上,那股子让人捉摸不透的劲儿。

无从揣测,无法预料,喜怒不定,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就是故意折磨人的。

秦无疾微微皱起眉头:“长史?”

“怎么。”崔闲看着他,“不是还有一只手。”

秦无疾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左臂、牢牢包扎着的手指和掌心。

崔闲就这么等着他。秦无疾挣脱不得绳索,于是咬紧牙关,抬起手臂,用左手手指夹起玉质的白棋子。

自错肩谷一战结束,秦无疾这伤不过养了十余天,筋骨皆未愈合,手指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只要劲儿绷得紧了,疼痛便往骨髓里钻。

他勉强下了两粒棋,手指便抖得夹不住棋子,一个猛烈的痉挛过后,白玉子掉落在阡陌之间,成了步废棋。

崔闲垂眼,悠然落子,封死他的棋路。

“力量不济。连执棋的资格都没有。”崔闲道,“国相爷爱不爱南唐后主,便更不是你说了算。”

秦无疾额头上渗了汗:“身为人子,就算无用……我也要说。”

“你要考虑的是,如何变得有用。”崔闲审视他,“而不是固守着毫无用处的孝道,在无人问津的地方自说自话。是想等谁怜惜,救你于水火?”

秦无疾沉默下来。

“看看你的棋路。下得优柔寡断,灰心丧气。”崔闲抬抬下巴,“认输么?”

少年人被麻绳牢牢捆着半边身子,沉声回答:“不认。”

崔闲笑了一声,重复:“不认。”

“能说出这两个字就是好事。”

他又道:“来人。”

秦无疾已经开始怕他骤然发难,于是往后靠了靠,颇为警惕的盯着他。

结果这次,是有人上来松了绑。

另有仆使抱着一只书箱上前,拨开锁头,怀中箱顶大开。

仆使将书箱托在手臂中,送到秦无疾面前。

秦无疾险些没反应过来。他太久没见到成卷的书,一时间五味杂陈,视线黏在书箱里拔不出来。

他动动肩膀,伸手捧出一本书卷,安放在矮塌上摊开,随后愣了愣,喃喃道:“这是兵经。”

“习武之人自小锤炼体魄,贵在有恒,就算你从现在开始追赶,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不过是庸庸碌碌,跻身中流已是奢望。”

“然。筋骨之强力可杀百人。”崔闲抬起手,点点眉侧之穴,“此中强力,可助你杀万人。”

崔闲一边说话,一边静静端详他的反应,于是他看到秦无疾眉头往下低了低。

崔闲对这神情再明白不过。几乎每个读书读太多的人,都会有这么个类似的反应。那是文人从书里带出来的劣性,不合时宜的恻隐之心。

崔闲淡然提醒:“秦公子,回回神。杀戒都开过了。”

秦无疾微微抿起干燥的嘴唇:“我……”

“当真愿意在此地蹉跎,自此之后苟且偷生?”崔闲慢慢喝了口茶。“你没别的路可选。”

“如今唯有万骨之枯,能托着你回皇都。”

“书是专门送你的。拿回去慢慢想。”

秦无疾深深呼吸,神情郑重起来,站起身,撩起袍角,以求师问道的礼节向崔闲深深叩首。

崔闲坦然受了这一礼,之后再不留他,吩咐左右送他出府。

然而就在秦无疾小心翼翼抱着书箱往院外走的时候,崔闲突然出声:“其实你不该给我行这份礼。”

秦无疾转过身,问他为何。

“因为赠书之师另有其人。”崔闲笑起来,犹如一只茹毛饮血的狐狸。“这些书,是方贫方清愁托我转赠给你的。”

抱着书箱的少年人定定看着他,身形慢慢僵硬起来,双眼黑沉沉的,像被压满了大雪的漆黑松枝。

崔闲催促他,逼迫他:“你若不想要,就放回案上来。”

秦无疾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于是崔闲不管他了,只是低头饮茶,瞅着茶汤慢条斯理等了一会儿,直到听见秦无疾说了一句“告退”。

崔闲抬头看。

院子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把书箱留下来。

--

匪首的人头已经挂上了代州城墙,从前天开始有诸多百姓驻足围观,到今日人就少了许多。

秦无疾出城的时候,骑在马背上远远看了一眼。

离得太远了,首上五官融成米粒大小,只能看到秋风吹过尸首满头长发,像是吹起一捧漆黑的麻草。

吕迟眼睁睁看着秦无疾突然下了马,往代州城墙的方向跪下了,俯身叩首。

吕迟居高临下看着他,不知道他犯什么神经。“干甚呢?”

秦无疾拜完了,神色沉沉地翻身上鞍。“得到了许多珍贵的书籍,都是极难收集的军法兵经。受人如此恩惠,礼节不敢不还。”

秦无疾顿了顿,又低声说:“我再也不想来代州了。”

吕迟对此深有同感,咧嘴笑了,抡圆手臂拍他后心。

他没收着劲儿,秦无疾被他拍得险些从马上栽下去。

吕迟笑起来:“等回去了,你给我念念呗。”

秦无疾无奈地看他一眼,斯斯文文地回答:“只要队正有耐性听。”

铺垫好嘞!开始升级之路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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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书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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