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半个月光景,秦无疾与吕迟二人终于回到了勾注山下,燕儿河旁。
出了代州城,人烟愈发稀少,绿树凋敝,荒草丛生,路越来越崎岖,枯瘦的松柏生在陡峭山石上,牢牢扎根于贫瘠的土地。
秦无疾仰头,望着远方山脊上隐隐若现的石墙与堡垒,莫名从中感到一股沉甸甸的踏实。
入了燕水口,吕迟要先去见校尉王祁阳,就此与秦无疾分开。
秦无疾独自回到自己狭小的土胚房,肩膀顶开帘子,安置好书箱,而后转身去拜见张医官。
张医官正在院子里晒药草,余光瞅见秦无疾,直起身,掬水净了净手,连声招呼他走近自己身边。
“我听赵阜那小子说,那夜你也伤着了。”张医官拿布巾擦净手掌,“左手伸过来我瞧瞧。”
之前是听吕迟偶然提起,秦无疾才知道——张奉玉作为雁门军检校病官,既是疡医也是兽医,颇为博学,肿溃金折四症精通,人马猪狗一并能治,乃是雁门关中数一数二的好医士。
他不仅管着这里的五百来人,也统管着雁门关左翼、以燕水口为轴心共计数个隘口,千余名士兵与牲口的伤病与生死。
秦无疾忍痛将裹布解了,露出掌中狰狞红肿的伤口。
张医官背着手,眯起眼睛端详一会儿,随后开口:“养得还行。一会儿我给你去去脓水,你拿些药粉走。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法子了。”
张医官隔空给他比划比划:“骨头没断是没断,但手指里头连着筋,这才是最要紧的。指不定能恢复多少。”
其实秦无疾心中早有了些预感,故而没甚么剧烈的反应,轻声问:“日后能持枪么?”
“关军练的那套定军枪?左手虚握,不讲究发力,那就无甚问题。但手指头灵不灵巧,利不利索,起码半年后才能知晓。”
张医官摇摇头。“好不容易读了这么多年书……没叫你伤着右手,就当老天爷大发善心吧。”
秦无疾谢过,静静看他转身,沉默片刻后出声叫住他。“医官。”
张医官背着手回头。
“医官从前劝慰我,说入了雁门关,前尘往事不如尽忘,就当重新投了次胎。”秦无疾道,“这话我琢磨了许久,也尝试过好一段日子,但现在看来,还是心有不甘,之后也不打算再忘了。”
秦无疾躬身行礼:“愧对医官嘱托。”
“无疾改日再来拜见。”
张医官瞧着秦无疾背影远去,瞧了好一会儿。
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秦无疾的时候。
那天吕迟风风火火带着人把他拖进屋来,叫嚷着:“老头儿。救条人命。”
张医官骂骂咧咧从屋里走出来,抬眼看见被夹在中间的秦无疾。他脚尖拖在地上,轻飘飘的,耷拉着脑袋,浑身是伤,骨瘦如柴,一副生机断绝的模样。
如今秦无疾还是瘦。但跑能跳了,脊背挺得直直的,高挑又单薄,脚踩着燕水口干板的土地,像棵植根不深的树苗子。
张医官收回目光,撸了撸袖子,弯下腰,继续晾晒他的宝贝草药。
半晌后,方才叹息似的感叹道:“年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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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色尚早,秦无疾闲不住,挽起袖子要去田里帮忙。
顺着田埂一路走过去,弯着腰割杂草的、坐在树下小憩的士兵,大都是生面孔。
秦无疾隐约想起那夜错肩谷中,他们一具一具叠起来的,谷堆似的尸山,心往下沉了沉。
田地之上站着寥寥几个熟悉的人物,大都包着胳膊、裹着脑袋,只要是见到秦无疾的,纷纷来找他说话。
赵阜光着半边膀子,右臂叫麻布缠得结实,满身金疮药味儿。他上下打量他几眼,突然咦了一声:“怎么回事儿……看着比之前精神了?”
秦无疾想了想,实话实说:“好好洗了回头发。应当是这个缘故。”
一道凑过来的人中还有石光,他摇头,说“不是”,随后跟赵阜一起上下打量他。
孙七明提着水从几人身边路过,抹了把汗,随意瞥了秦无疾一眼:“胖点了。”
于是几人恍然。“是胖点。”
“人还得是长长膘。显得真精神啊。”赵阜笑了,接着问他,“在代州吃啥好东西了?”
其余几人也凑热闹。
“听说代州城里的娘们儿长得忒俊,是真的么?”
“进都督府了么?那地界得多气派啊?”
“见着大都督了么?”
秦无疾被他们围着问,微微低着头,句句都回答,并没有一丝不耐烦。他留心看众人的表情,没发觉太多郁郁之色,于是特意避开了话头,对错肩谷一战只字不提。
如今刚刚入八月,距离粮食收成尚有半个多月的时间。田里的谷穗子都泛黄了,歪着头垂在绿杆子上。
这时候谷子最不能缺水。
秦无疾左手吃不上劲儿,便用右手提水,一桶桶往田里送。
有众多燕水口新来的军卒都看见了他,也看见他额头上的黥字。
好些人手上动作慢了,对上彼此的眼神,絮絮议论起来。
秦无疾只当没听到,擦了把汗继续干活,一直忙碌到了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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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肩谷这仗打得埋汰,吕迟麾下八成人命都丧在里头了。这不仅是吕迟的事儿,还叫整个燕水口跟着受挫。
眼看着九月将近,指不定那天戎索人便会来叩关。倘若防务出了什么问题,他王祁阳便得和吕迟手拉着手一起掉脑袋。
王祁阳劈头盖脸把吕迟骂了一顿,又多扣了他三个月月饷。
吕迟一句话都没说,单膝跪着,低头听他骂街。
王祁阳骂完了,手段很粗糙地给他顺了把毛。“免了二队接下来半个月的防秋轮岗,你带着这群新兵,先把谷子割了再说。”
吕迟方才被他指着脑袋痛骂都没什么反应,一听这话反而来脾气了,后槽牙恨不得咬出个鼓包来,梗着劲儿开口:“校尉别拿这个寒碜我。”
王祁阳登时大怒,抄起案上的大茶碗抡过去,直直砸在他肩膀上。“不识好歹的玩意儿!我寒碜你?有本事你别死兵!”
吕迟不吭声,瞪着双琉璃眼珠子看人,活是条倔狗。
王祁阳作为隘口主将,自有他的威严在,绝不容许手下人屡次三番抗命。王校尉对小孩儿仅存的一丝照顾被他给瞪没了,脸色阴沉:“军令如山。要么挨棍子,要么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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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关朔关元成终于回归任地,于未时二刻入代州城。
崔闲同一众官员等候在府门前,恭迎代州大都督回府。
秋风萧瑟,都督府外,有百骑踏地而来,震得砖石隆隆作响。
眼见玄鹰战旗猎猎,飒沓而来,将半边萧瑟的秋日遮蔽成一片鸦黑。
队伍来到近前,为首是匹高达膘壮的白蹄乌,立地嘶鸣,犹如龙啸。
鞍上武将四五十的年纪,生得虎体熊腰,腰系活舌玉带,身穿银鳞明光铠,肩披枣赤斗篷,两腮蓄浓密短须,粗眉长目,眉心叫风霜刻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关朔未曾说话,跨刀下马,大步进府,枣赤披风呼啦啦裹着风,披在背后猎猎如旗。
等崔闲跟着他往里走了,季正青等将领才随后快步而入,各自抱着兜鍪不敢说话。
关朔去年年关之前进京述职,被皇帝一留留到了现在。
看他这虎着脸的样子,想必这半年多过得一点都不舒坦。今日他气势汹汹回来了,崔闲又提前叫这十几个都尉在此聚齐……指不定要说点啥。
河东道诸州都尉领的是府兵,名义上归京城禁军十六卫管辖,与镇守要塞的都督府并不是一条路子。
但禁军十六卫驻守长安,那是天高皇帝远,都尉们眼前只有一个活生生的大都督,掌管河东道诸州军政,军府盛衰不过在他翻掌之间。
前些年,京城有意削弱都督府军权,于是明里暗里叫府兵与关军打擂台。
这些年朝廷督促剿匪,河东各州都尉多领了一份儿便利,可随意借调雁门守军差使,尤其以忻岚石仪四州为最,文书不必经过大都督案头,这就是其中一个表现。
京城指望着地头蛇去压强龙,牵制关军一头。
真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季正青刚巧同岚石仪三州都尉坐在一起,面对面跪坐两列,彼此交换眼神。
……就这边塞之地,谁敢大大咧咧去压他关朔关元成?
侍从官替关朔摘了肩上的枣红披袍。
关朔大马金刀入首座,听了几句治下近况,突然问起城墙上挂的人脑袋是谁。
季正青抬眼看崔闲,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季正青嗓子眼发苦,起身出来:“禀都督,挂的是错肩谷匪军首领方贫。”
“匪军。”关朔将漆黑的细牛皮马鞭往矮足案上一丢,重复道。
“河东四州剿匪三年,共破一百三十余寨,忻州境内竟还有匪可成军?”
关朔抬眼看着他,眼神无波无澜:“季都尉。聊聊。”
季正青于是屈膝跪地,埋头解释一番,又说了一些谢罪的话,都是杨师爷提前准备好的说辞,这几日季正青过得清闲,可是得了功夫,背得滚瓜烂熟。
关朔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他唱戏,叫人将军报呈上来,读完了,眼神环视一圈,许久不发一语。
季正青稿子背完了。
堂中鸦雀无声,可闻针落。
秦将军小课堂:
【1】疡医:古代专门治疗肿疡、溃疡、金疮,折伤等外科疾病的医生。这四科简称为“肿溃金折”。
【2】禁军十六卫:参考唐代卫府制度。卫在中央,是掌管京城宿卫的禁军机构,同时遥领地方上的各军府的府兵,对府兵有名义上的控制权,但无战争指挥权。皇帝可以通过卫府制度,直接控制地方军队。
但在实际操作中,如果各州真的出了啥事需要动兵戈,府兵把情况上报给京城卫所,卫所再传回调兵指令,一来一回耗时良久,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实际上,各州长官在日常管理中,也是能够调用府兵的。
这样一来,地方长官、军府长官、十六卫三者互相制约,谁都无法单独控制军队,皇帝计划通√
而在边关重地,镇守长城的大都督就是当地长官,所以名义上也能够动用府兵,且因为战事频繁,对府兵的控制力要大大强于内地州县。(这就让皇帝不大舒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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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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