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朔把军报搁下了,出言打破死寂。
“从宁政初年开始,戎索人自己家里不安生,寇边的阵仗一年不如一年。直到去年终于安定下来,却抬举出个黄毛小儿做新可汗。”
“当初多少人都觉得,他阿什昆毕察二十七八岁,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铁奴儿,年轻气盛成不得大事,结果不过一年多时间,骁兵北上,直入沙海,漠北十五部悉数归于他麾下。”
“诸位可以回去翻翻舆图。从漠北到漠南,连带着天海山,此时已尽属戎索王庭。再往南一步,他就要把脚碾到诸位脸上来了。”
关朔手中捏着一枚酒盏。三四寸宽的酒盏在他指中握着,小得像只陶釉把件儿。
“戎索北伐将息,刀尖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往南伸。”关朔继续道,“只要不是个瞎子便能看得明白,如今西北边境军务乃是重中之重。”
关朔将浊酒一饮而尽:“雁门守军就这么些。”
“河东道上下,拢共数万的卒子,此后数年,要防备的是天海山外数十万戎索骑兵。我关元成不是神仙,今后雁门这条线怎么守,老子想不出来。不若诸位替我拿个主意。”
四州都尉脊梁上冷汗涔涔,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不说话,关朔也不说话。
场面僵持良久,直到崔闲打破沉默开口:“天子向来看重雁门之防。”
他淡然道。
“然此前河东四州剿匪数年,劳关军甚多,难免有权责混沌,左右掣肘的情形。错肩谷一战如此损伤,致使季秋时节雁门左翼守备受挫,需紧急调配军兵填补缺漏,关内一时之间左支右绌,穷于应付,便是例证。日后需以此为戒。”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季正青心里咯噔一声,好像终于明白过来崔闲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来不及开口,关朔已经出言:“长史有何见解。说。”
崔闲走出几步,与季正青同列,洁净的拂尘毛尾儿轻轻摇晃,垂在他袖旁。
“外有强敌虎视眈眈,此乃非常之时,便不好固守寻常之法。”崔闲道。
“故而闲有谏言——”
“望都督上禀天子,河东四州匪患已大息,此后军兵应各归其属,按职履责。若无大都督花押,军府便不得擅借雁门关军,忻岚石仪四州更当以身作则,巩固国防。”
“违令者,或欲分化朝廷兵力,助长戎索之军势……”崔闲身子弯得更深了些。
“当按叛逆论处。”
四州都尉一听这话,仿佛被人拿拂尘敲了天灵盖,脑瓜子都是嗡嗡的。
关朔扯扯嘴角:“是个法子。”
季正青眼见情势不好,直起脊背张张嘴,却陡然想起城外挂着的人头,话在嘴边停顿了片刻,动动喉咙咽了下去。
关朔环顾座下:“诸都尉可还有话要讲?”
他季正青明哲保身不敢出声,其余三个都尉也不是傻子,各自保持沉默,余下数州军府眼观鼻,鼻观心,更不愿无缘无故替他们出头。
关朔与崔闲对视一眼。
关大都督又昂首饮下一盏酒。“既然都没意见,上呈天子的事宜便交给长史去筹备。”
“吩咐人写札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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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水口二队领校尉军令,最近都不必去小树堡、山阳堡轮防,在秋收之季到来之前,只需伺候土地和练兵。
队正吕迟连校场都不去了,破天荒久久呆在谷地里,咬着草杆子,蹲在田埂上发呆。
往常没有练兵的时候,吕迟不是在校场上跑马练弓,就是去草药庐找张医官的不痛快,这段时日是改性子了,难得窝在田里乖乖呆着。
赵阜比寻常卒子心细,也了解他,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为什么不往校场跑——在外面打了个窝囊仗,将自己的家底儿都败光了,这是怕丢人呢。
但吕迟又不会干农活。
这人嫌弃田里的麦子谷子不会出声叫唤,更不像牛羊会自己走动,冷了热了、好了歹了都让人弄不明白,伺候不好了无声无息就要发蔫。他受不来这气。
他闲得发慌,就薅草,越薅越往里,手都快伸到谷杆上头去了。田里的士兵们心疼谷子,又不大敢撵他。
还是赵阜想了个主意,挑秦无疾去陪他解闷儿。
赵阜是这样同秦无疾说的:“反正你手伤了,干活也干不利索,不如管水管饭去吧,仔细养养。再请队正跟你一块儿呆着……”
秦无疾沉默半晌,垂眼看他右膀子:“你伤得更重。”
赵阜一错不错盯着秦无疾,欲言又止,满脸写着“不想看孩子”。
他拍拍秦无疾肩膀。“就当帮兄弟们个忙。”
秦无疾没说话,转头遥望在田边捣乱的吕迟,目光还算是平静,只是鼻腔中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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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了吕迟这么个棘手的搭子,秦无疾免了许多重活,白天又空出了不少闲暇来。
闲着也是闲着,他便在每日上工之时,往怀里揣上一卷兵书,等到清闲时一字字地读。
秦无疾每日卯时起床,先要围着村屯跑上三圈,再回屋稍加洗漱,揣着兵书出门。
绕着村屯跑步这件事,一开始是吕迟要求的。
秦无疾伤了手,从前许多锻炼的法子都不顶用了,至少倒立就倒不成,便得拿腿脚弥补回来。
秦无疾对此并无甚意见,自从跑了第一日,便再没说过一个不字,更不必吕迟催促。
他其实是个很耐得苦的人,亦不会纵容自己轻易喊累。
吕迟跟他一道跑。但跟他呼哧带喘的模样比起来,轻巧得不是一星半点。他一路跑在秦无疾前头,姿态似乎与寻常人不同,步子迈得更大,更轻盈,不爱走直路,步履间带着频繁的跳跃。
秦无疾沉沉喘着气,忍不住盯着他轻盈的步伐看,偶尔走了神,双脚一绊便栽倒在地。
吕迟听见了,回头笑话他,问道:“你又学我来着?”
秦无疾右手撑地爬起身来,扯到伤口疼得厉害,又有些赧然。
“我这是从草原里带出来的毛病。你学我做甚?”
吕迟扭头往回走,几步便到秦无疾跟前来,手往膝盖上比划,语气很轻快。
“夏天的时候,天海山南面的草能长到这么高……你若是个小孩儿,草高就得到你肚脐眼儿,不把腿抬高了,就指定跑不起来。还有沟子和土坑,被草丛遮得严严实实,不跳过去就得崴了脚脖子。”
秦无疾眼神落在他鼻梁上,静静听他说话。
吕迟提到草原的时候总是很高兴,话更多一些,就像遥遥怀念着一个酣甜的旧梦。
吕迟说完了一通,掀起眼皮,正对上他视线:“摔傻了?”
“接着跑。”
于是秦无疾便不学他了。但视线仍偶尔落在他身上。
待跑完了步,秦无疾回到自己的土坯房,用昨日打好的清水整理仪表,还要将左手拆了换药。吕迟嫌他手脚慢,偶尔会帮他上药,将麻布绑出个很难拆的结子来。
“这叫阿特巴。”吕迟坏笑起来,“戎索人用来捆牲口的扣子。”
秦无疾低头看看自己的左手,试着解了解,却不通法门,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其实燕水口很多人,都不大敢靠近了直视吕迟。
这其实怪不得他们。只要离近了看他,视线便很难不被那双异色的眼睛牢牢吸引住。若看得久了,难免惹吕迟生气,迎面挨上一拳也说不定。
那双眼在日光下呈现出极浅的黄褐色,隐隐带着碧绿,嵌在他粗糙泛红的皮肤上,更显得极其通透,水汪汪的,像长安城中千金难买的琉璃盏。
太罕见了。于是叫人害怕,叫人心惊。
秦无疾与他对视久了心也悬着,努力将眼神错开,佯装端详手背上的绳结。然而他当真解不开绳子,只能被迫请教了吕迟,又被迫学习了解戎索捆马扣的法门。
绳子解开,秦无疾便不由着他继续胡闹,哄他动身,带上书,两人一道去灶房。
之后秦无疾便要忙起来了,花上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打上满满一缸井水,将灶房内外好好清理一遍。
待到巳时二刻左右,秦无疾要将一大桶粟米淘洗干净了,煮起水来,这才能清闲一会儿。
秦无疾擦干净手,坐在门槛上读书,静静等着粟米熬熟。
吕迟跟过来挨着他坐,让他给念书。
秦无疾带了最薄的一卷过来,这卷书叫做《三略》。他当真一字一句照着书上念,多念一句,吕迟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一分,终于忍不住打断他。
“没听懂。”
吕迟不大高兴地凑过去看书卷:“你念的对么?老和尚唱经呢?”
其实他看了也没用……他认得甚么字啊?只看得满纸蚯蚓爬,句句是天书。
吕迟下巴要蹭到他肩膀上来了。秦无疾躲了躲。
“夫主将之法,务擥英雄之心,赏禄有功,通志于众……意思是作为军队统帅,务必要争取英雄豪杰的心,把俸禄和官职赏赐有功劳的人,只有明确赏罚,才能让众人明白自己的志向,引导士兵做事的方向。譬如赏赐杀敌的士兵,能叫军队悍战,赏赐率先夺旗的士兵,能叫军队骁勇……”
吕迟细细数着:“你拢共读了十八个字,说成人话却要这么一大堆?”
“白话解释起来自然是冗繁的,落在笔上须精简。”秦无疾回答,“这就是作文章。”
“多写几个字不成么?”吕迟觉得费劲,“字少了叫人看不明白。”
秦无疾慢条斯理与他解释:“古时候刻字于木简,多刻上一个字,木简便要重上一分,若以白话来写,木简便有千钧重。简写才是省力的法子。”
吕迟抬抬下巴。“现在又不用刻木头。”
“但文房之物仍是昂贵的。队正没见张医官如何珍藏自己的墨锭么?”
“一笏最普通的松烟墨,便要顶上一亩薄田一整年的收成。”
秦无疾顿了顿,轻声道。
“这些事,我也是来了燕水口才知道。”
吕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衡量,多少也体会出文字的珍重来。
“你教我识字吧。”吕迟突然盯着他,“不用教多深,能看懂公文就成。”
秦无疾愣了愣,也回看他。
吕迟不白让他出力。“你教我了,我给你弄好东西。”他笑起来,脸颊上挤出酒窝,“我能给你找来纸和笔墨。你相信么?”
秦无疾心口猛地跳了两下。
“当真?”
关于“戎索语”:
文中所有“戎索语”,都是由某几种语言发音杂糅而成的,瞎编的,看个好玩就得了,不必深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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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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