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军令

半年前,京中大雪。

浓雾乌云沉甸甸地压下来,将整座皇城罩得昏沉。

大理寺狱的铜钉铁门半敞着,门外寒风呼啸,卷着盐粒般的雪絮往门内倾倒。

“关门!”狱丞将双手揣进袄袖里,锁着眉头骂了一句,“娘的,不长眼么……”

年迈的狱吏裹着厚厚的袄子,肩上落雪盖了一寸厚,他拖着热气腾腾的水桶迈进门槛,转过头,一声不吭将大门关严,将恸哭似的风雪声挡在门外。

大理寺狱只关押重案要犯,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皇亲国戚,只要走进这间铁门,身家性命基本就一眼望到头了。

朝廷把人撂在这里,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堂会审,大抵会折腾个把月。要么定下大辟之刑,要么流放上千里,要么犯人在狱中畏罪自缢,几乎没人能绕开鬼门关,重返人世间。

在此之前,许多犯人进来了,都抱着虚无缥缈的期待,以为事情能有转机,外头有人会来救。他们心里揣着念想,便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大人物,满腹骄矜,非得细细挨上一顿打之后,才会懂得低头。

大理寺狱丞乃是这座监牢的主子,今日大雪,他懒得动弹,冷眼看狱吏忙前忙后:“你伺候他做什么?没多久便要投胎去了。”

“我知道。”狱吏佝偻着身子,弯腰撂下一桶清水,十根手指冻得涨红。热腾腾的水浆撒了一些出来,将狱房中铺地的稻草打湿了,散开一片雾气。

“我家幺儿年后便要进国子监学律学,算起来是托他的福气……就当报恩了。”

然而那年少的恩人却不领这份心意,肩上带着枷,冷冷垂着头。“不必。”

秦无疾戴着木枷低头咳了一阵,乌黑的头发披散着,将将盖住近要冻僵的后背。

“秦公子莫推脱,就当舍我一个安心。”狱吏将巾子打湿了,伸到他面前去,“擦擦脸吧。”

狱丞嗤笑一声,拢着袖子踱步过来,站在狱房外讲风凉话:“外头那些腐儒便罢了,你跟着犯什么傻,真把他们秦家人当菩萨了?”

“你当秦家这对父子折腾不休,非叫府学大开门禁,纳庶人入学,就为的是你们市井小人么?人家是为了自己的好名声。”

“也是怪了。”狱丞笑了一声,“你们秦家人怎么想的?说一套做一套。秦甘棣好好的国相爷做着,好好的大善人当着,有甚不痛快,偏偏要通敌叛国,多好的名声也败光了。”

狱丞倚靠隔栅,俯视秦无疾:“心怀旧主?还是为了银钱?”

秦无疾抬起冻得通红的脸,一动不动盯着他:“父亲未曾谋叛。”

“瞧瞧,还跟我摆你那臭架子。”狱丞咧起嘴角,面颊上挤出几条横肉,“你屁股底下那张草席,前朝户部尚书坐过,太子少傅也坐过,哪个在狱中不曾叫冤?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绞一个斩。进了这地界,叛国与否岂是你说了算?”

秦无疾肩上扛着枷,仍一错不错盯着他,口中只有一句话:“我父未曾谋叛。”

他这样子看着实在可气。狱丞被他犟出了火,骂骂咧咧便要掀狱房的门。

狱吏挡在秦无疾身前,将狱丞拦住:“秦公子还小,老爷息怒。他没几天了、没几天了……”

“行啊,我不弄你。”狱丞虎眈眈盯着秦无疾,“小子,一会儿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今日大雪,是时候给国相爷松松筋骨。”

秦无疾眼中带着血丝:“既非诏审日,你无权动刑!”

狱丞陡然怒了,将年迈的狱吏掀翻在地,一脚踹在秦无疾项间枷板上。包铁的枷边牢牢卡住颈子,险些将他的喉咙硌碎了。

“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

秦无疾痛得干呕:“你冲我来!”

“好个贵公子,老子还得听你的?”狱丞咧嘴而笑,转身高叫道,“来人!大理寺卿有令,今日加审,将咱秦相爷拖入刑房!”

“不……”秦无疾挣扎着扑过去,叫铁锁狠狠绊了一跤,衣裳被热水淋得滚烫。他艰难地跪起身来,双眼红透了:“莫要动他,你审我……你审我!”

狱吏颤颤巍巍去搀扶他:“秦公子啊。”

“他年纪大了,深冬还发着病呢,他受不得……”秦无疾死死盯着狱房外,长发披散,锁链狂挣,几乎显得疯癫,“……你审我!”

秦无疾浑身战栗,淌出一身冷汗。

燕水口深夜的风将门帘刮得上下颠簸,一下下拍着土墙。

他炕边放着两日未曾动过的粟粥,经过闷热的白天蒸烤着,已然渗出点馊气来。

秦无疾睁开眼,靠在炕边,耳中回荡着铁锁拖行的惊魂声响,一时分不清生死,也不敢再闭眼了。

--

吕迟又往秦无疾屋里来了一趟。碗里的水没动过,粟米粥也一口没少。

他捏捏手心里攥着的那撮茶叶,心想:方才那顿笤帚疙瘩算是白挨了。

吕迟明白了。

秦无疾这是病好了,也想开了,彻底想开了。怕是要绝食去修仙。

吕迟轻轻咳嗽一声:“炕上那呆子,你理理我。听张老头说你读过书,想必是有大学问的,你可曾听过一个故事?”

秦无疾不搭理他,吕迟便盘腿往他炕上挤,自顾自地讲:“说,古时候,某州某县,有个小娘子名叫嫦娥。”

“她家丈夫出去打仗,留娘子一人独守空房,她心情不爽快,便不吃不喝,整日坐在床上发呆。”

“后来小娘子饿极了,忍不下去,下了床四处地找吃食,结果家中半粒米都没剩,只剩一粒金灿灿的药丸子。她一仰头将药丸吞下肚。谁知道……!”

吕迟突然伸手去拍秦无疾的大腿,好脆的一声,像是在学关城里的说书先生摔过板石。

“她且没反应过来,便有一阵狂风吹过,眨眼间飞上了月亮!”

故事编得颠三倒四,谁能听懂他讲什么?屋子里静悄悄的。

“你能听懂这层深意么?”吕迟挺诚恳地看着他,“嫦家娘子能飞上天,是因为家里有仙药供她吃,不是靠饿的。”

秦无疾仍没有反应,不知是否在嫌他聒噪。

吕迟定定看他一会儿:“不是求仙。那就是求死。”

吕迟靠在土墙上:“为什么不想活了?”

“还不说话?”

“不说拉倒。”吕迟的好脾气有限,已经被他磋磨光了,一使劲儿便从炕上翻身下来,顺手将沉甸甸的粥碗抱走,“浪费粮食。”

秦无疾睁着那双了无生机的眼睛,像是入了定。

当天入了夜,秦无疾仍在枯坐,却听到门头一阵窸窣动静。门帘外钻进个黑黢黢一个身影,顶着鸡窝头脑袋,猛虎扑食般朝秦无疾压了过来。

秦无疾愣了愣,未等反应便被人拿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倒栽在硬邦邦的炕上。

秦无疾终于出声了,哑着嗓子叫他:“吕迟?”

吕迟没说话,将甚么暖烘烘的东西扔到他脑袋上,扭着人左右一裹,猛地将他扛上肩膀。秦无疾被罩着脑袋,吃力地挣了挣:“你做什么!”

吕迟仍没说话。

秦无疾被他扛着颠簸几步,豁然感受到冷风。他在黑暗中越过了墙,淌过了河,朝着高处一路颠簸,荒林中的树木枝桠一阵阵打着他的脑袋,秦无疾被蒙着头,叫了好几声“吕迟”,又叫他“队正”,都没得到回应。

吕迟在山路上跑了好一阵子,看看头顶被树木遮盖住的月色,将他扔下肩膀,长长喘了口气。他额头上出了一层淋漓热汗,其实怪累的,幸亏藏在漆黑夜林中看不见:“他娘的,瞧着瘦,一身骨头架子忒沉!”

他将红袄从秦无疾头上揭下来,裹回自己身上,抬腿踢了他一脚:“不扛你了,走。”

秦无疾被他一脚踢得生疼,眉头紧锁:“……去哪儿?”

“要你帮我忙。”吕迟看他不动,伸手将他拽起身来,推搡着,“快点儿。”

“夤夜擅出营门,这是违反军令。”秦无疾低声道,“我不跟你走。”

吕迟语气森森:“我是你队正,也是燕水口督军官,我管着你生死,我的话才是军令。”

秦无疾叫他五花大绑,抗拒不得,被人硬抻着走了一段山路。吕迟牵着绳头,又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叫他跌跌撞撞倒在树干上。

秦无疾扭过身子,倚靠大树颤巍巍站着。林子太密了,将月光挡得严实,他只能勉强看到吕迟的身形轮廓,还有那对剔透的大眼珠子:“你大半夜不睡觉,就是来折辱我的吗?”

“哟……不装死了,又有脾气了。”吕迟笑了一声,语气渐渐冷下去,“我说了,这是军令。”

“这地方林子密,水草充足,遍地都是兔子窝,它们白日里怕山狐狸,晚上才出来蹦。”吕迟语气冷酷,口中却说着离谱的话,“吕老爷许久不吃肉了,今日想打打牙祭,你给我猎上三只兔子,我便放你回去。”

“如若不然……”弓弦绷紧了,发出柔韧的响动,铁箭头避过树影,微微攒动着冷光,“燕水口年年死人,少个卒子不稀奇。你不听话,老子今夜就射穿你脑袋瓜!”

秦将军小课堂:

【1】狱丞:大理寺设狱丞,专管检校囚徒及枷杖之事,手下掌率狱吏。官居从九品下,官阶比咱吕队正小一点点儿。

【2】大辟之刑:死刑的统称,但具体操作各朝代皆有不同,绞刑、斩首、焚杀、腰斩、车裂等死刑都可称大辟。

【3】督军:古代军队中设督军,掌刑杀,官职名称各朝不同,但职责相近。战场上若有士兵畏战背逃,督军可于阵中将其就地斩杀,以正军心。当然,品阶高的将领自带督军属性,也可以斩杀逃兵。战争是残酷的,督军、行伍连坐等制度的存在,客观上让古代军队中的士兵畏战情况大幅度减少,战斗力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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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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