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中风起如鬼哭,树木荫蔽在二人头顶,围出一座人迹罕至的囚笼。
秦无疾低声道:“你觉得我怕死么?”
“那我不管。”吕迟往前走了几步,将箭簇抵在他前胸,“想死在这儿更好,我成全你。”
冷铁透过麻布硌着人胸膛,吕迟手中使着劲儿呢,他是真的想往里扎。
秦无疾近乎三日水米未进,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吃力地喘了口气,低下头:“我不会猎,也没杀过生。”
“我又不是瞎子。”吕迟笑了一声,箭簇又往他胸口压入两分,“当条听话的猎狗,还不好学么?”
吕迟又逼迫他往西走了一段路。
两人穿过数不尽的枯松瘦柏,渐渐靠近半山腰的层林边沿,黑暗中隐隐能听到水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吕迟蹲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观片刻,伸手给秦无疾松绑,而后举起长箭给他指了个方向。
吕迟在他背后虎视眈眈,秦无疾避无可避,摸着黑踽踽向前,扶着树木蹲下去,半个身子陷进莎草丛中。
不知过了多久,风劲变小了,半山的草木都在轻轻摇晃,上天入地,偌大世界盛满了摩擦而出的沙沙声。
秦无疾早就饿得脱力,折腾这一场已是摇摇欲坠,他扶着树干,半跪在草丛中,双腿不受控制地发抖。
吕迟的声音叫风承托着,冷冷送进他耳中:“别动。”
秦无疾仿若荆棘在背,手指掐紧粗糙的树皮,又僵持着,硬挺了一段时间。
莎草丛中传来一阵响动。暗淡月光下的乱草被轻轻压下去,又很快恢复原状,摇摇晃晃地显出一条隐路,离秦无疾越来越近。
“咔嚓”一声,是兔子咬断了草茎。
秦无疾想要回头看吕迟,却被他预料了动作,吕迟将声音放得更轻,吐气似的,已同风声没有什么差别:“别动。”
那莎草丛中的兔儿并不知危险,静静听了一会儿,发觉周围没什么动静,便安心咬起了草杆。秦无疾等得提心吊胆,陡然听吕迟叱了一声:“去!”
秦无疾脑筋一紧,当即扑了出去,却架不住身虚体弱,囫囵个摔进了草丛。草间兔儿惊动,敏捷地一跃而起,猛地朝半空蹬了个腿,扭头便往草丛里钻。
箭声破空,冷铁擦着秦无疾头顶飞过,没入荒草。
秦无疾脸朝地趴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满嘴都是土腥气。吕迟沉默半晌,分明是在嫌他蠢笨:“腿折了?过去捡。”
秦无疾爬起身,狼狈地抹了把脸,双手拨开草丛,朝箭羽支立的地方摸索过去。
硕大野兔横躺在草丛里,后脚不停抽搐着,肚子叫吕迟一箭射穿了,血和内脏从它身下淌出来,将莎草染黑了一片。
秦无疾浑身都在抖。
相国公子从小受的是君子教训,远离庖厨,连生肉都不曾动过,怎会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看着仍在挣扎抽搐的野兔,无从下手,想握着箭杆将它挑起来,更不忍它受如此折磨。
吕迟又催了他一次。
秦无疾硬着头皮弯下腰,伸手去托它,谁知野兔迸发出最后的求生之意,朝他手上狠狠蹬了一脚。血从它腹腔喷出来,尽数喷在秦无疾掌中,满手温热。
秦无疾一阵眩晕,张开嘴努力喘着气,将它软绵绵的尸体捧在手心,一步步走回吕迟身边,半跪着,弯下腰,将它放在吕迟面前。
吕迟脚尖抵着野兔,将长箭拔了出来,又带出一串乌黑的血。
他居高临下看着秦无疾,抬起手腕,将血淋淋的长箭伸过去,借他的衣裳擦箭。箭簇抵在秦无疾肩膀上一点点磨,将上下两面蹭得雪亮。
“还有两只。”吕迟将干净的长箭重新搭回弓上,“拎着兔子,找个逆风的地方。畜生鼻子灵。”
“跟上。”吕迟转身,提着弓,率先朝树林深处走去。
秦无疾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弯腰抱起野兔。
野兔生得健康,足有四五斤重,皮毛看不清楚颜色,但无比顺滑,握在手中像匹绵软的缎子。只是如今它肚子瘪了,破了个大洞,皮毛皱皱巴巴,沾满了浓稠的血。
秦无疾抱着尚有余温的兔子钻进丛林,默默吹着山里的风。风好凉,血干得好快,在他手心里、肩膀上,结成一层薄薄的壳。
秦无疾没再摔跤,但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今夜赶上个阴天,月色太暗,树影太深,草丛太杂乱,莫说去逮兔子,他拦都拦不住。
相比之下,吕迟游刃有余得过了头。
昏黑的山遮不住他的眼,崎岖的沟壑阻扰着所有沿途经过的人,偏偏承托着他,纵着他随性去跑。
吕迟用那支箭接连射了三只野兔,秦无疾双臂中便摞起三具尸体。新鲜的血没什么味道,只有兔毛中带着一股蓬松的土腥味。
风一刻不停地吹,阴云后终于露出半面月亮。秦无疾本以为长夜将近,没想到月影悬挂中天,正走到夜色最浓的时候。
“啪!嚓!”
秦无疾回过头,惊异看着火光。吕迟好大的胆子,不仅私自出门,竟还敢在山中生火。
“林子深,看不到。”吕迟蹲坐在树下,橙红火光将他脸照得暖融融的。松柏油脂大,被火烧得噼啪作响,升出腾腾的烟气。
“看到这风没。”吕迟看着秦无疾,两颗眼珠子亮莹莹的,“连烟都吹不过去。”
秦无疾身上的汗和血都干透了,麻布硬邦邦地板在肩膀上,三只野兔挡着风,护在胸口。
吕迟背着弓,上前将野兔接到手中,轻轻踢他小腿:“过去看着火。”
……
燕水口往南的荒山向阳侧,半山腰,漆黑松柏成林,遮着米粒似的火光。
吕迟将兔子剥皮开膛,放了血,拿盐搓了搓,捆在木杈上炙烤。
兔肉比牛羊肥脂少,烤到火候却也能滴下油来。
吕迟拿匕首在兔肉上割了几个口子。兔皮烤得焦黄,紧巴巴地收缩起来,露出皮下紧实的嫩肉,挂着一层油亮亮的汁水,烤得淋漓。
秦无疾缩在一边静静看着,眼睛发直。
吕迟割了只兔腿给他。秦无疾仍记得自己绝食近三日,轻轻摇摇头。吕迟一言不发,将兔腿收回自己嘴边,一口咬下整块嫩腿肉。
肉汁将他嘴唇浸得湿漉漉,在嘴角聚成一滴小油珠,被他一伸舌头舔走了。
秦无疾喉头上下动了动,避开眼神不看了。
吕迟拆下另一只兔腿,又要给秦无疾。秦无疾仍摇头。
吕迟也不说话,埋头吃肉,不一会儿时候,三四斤重的野兔便只剩下了骨架。
吕迟跟秦无疾差不多岁数,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他拿指腹蹭蹭嘴,将木杈上的残骨掰掉,又捆了一只兔,搓搓盐,架到火上。
这只比上一只还肥,油脂劈里啪啦溅进火中,脆皮燎得直冒油泡,简直要将生长在附近的松柏都熏出肉香味。
吕迟看都没看秦无疾,将第二只兔也吃净了。
只剩最后一只兔子。
秦无疾直勾勾看着木杈,心跳得又慌又快。他此时说不出话来,张不开口,口中含着咽不完的唾液。
匕首割在兔肉上,将细嫩的肌理划开,扑出一团热腾腾的雾气,每条刀口很快就会被油水蓄满了,甜汁蜿蜒,勾着人眼睛,勾着人舌头,勾着人五脏六腑。
观其死,而不忍食其肉。
秦无疾想。
那些圣人恐怕是……
恐怕是还没饿到时候。
“你看你那样。”吕迟弯起嘴角笑了,提着兔腿,朝他勾了勾,“有啥可犟的,过来。”
秦无疾后来想,他当时手脚并用朝吕迟扑过去的模样,一定是难看极了。
不然吕迟不会那样笑着看他。
不会在他狼吞虎咽的时候,那样亲切地抹去他额头上的汗,又纵容又不留心,像在抚摸一头不成人形的野兽。
秦无疾眼前模糊一片,不大记得当日兔肉的香,只记得口中有股甘甜的咸味,不知是盐,是汗,还是淌进嘴里的眼泪。
吕迟啥也没问,啥也没说,领着他吃饱了,带他回燕水口。
大概在丑时末,秦无疾被吕迟带领,绕过燕水口的巡防回了屋。秦无疾肚子里暖和,低头站在门帘前,肉都吃了,便再也装不得木头。
“多谢。”秦无疾低声道。
月亮又在云层中隐去了。吕迟在黑暗里笑:“杀生好玩么?”
秦无疾簌簌摇头:“我……”
“方才的兔子,你也看见了,被箭穿透了肚皮,活不成了,它自己也知道活不成,但腿还在跑,还会往人身上蹬。”吕迟说道。“你个子比它们高,力气比它们大,总不能连它们都不如。”
秦无疾心口重重跳了跳。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如今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
张医官给秦无疾号了脉,捋了把花白胡须:“仍需静养。”
“再躺着,他怕真要飞升去了。”吕迟并不信这白胡子老头,盘腿坐在土炕上。秦无疾被他占了好大一片地方,只能屈膝将腿让出来,紧巴巴地跪坐着。
“你懂个屁。”张医官跟吕迟说话向来不客气。
“我看你就是将他当个娘们儿养了。”吕迟道,“大家都是六尺高的汉子,哪里有那么多娇贵的规矩?”
“他是读书人,读书人!身子骨哪儿能同你相比。”张医官拿蒲扇抽他脑袋,“谁还能把日子过成你这样,我回去就把医书吃喽!”
“又扇我!”吕迟头发被他抽得乱七八糟,扯着嗓子朝他嚷嚷,“你他娘的又扇我!”
“我不听老王八放屁。”吕迟脾气横,“你让我管着他,那就得听我的!你是没见他前两天那样子,都快上吊了!”
张医官正在气头上,眼珠子一转瞪着秦无疾:“上吊了?你上吊了?”
秦无疾张张嘴,尴尬道:“我未曾……”
“他说他没上吊!”张医官又瞪向吕迟,“你听听!”
“我、我他娘的……你他娘的……”吕迟怒气冲冲,都不知道该朝谁撒气了。
张医官暂居上风,开始说些文绉绉的话:“秦小子体弱阴虚,神思不稳,积劳伤身只会雪上加霜,听我的,先躺着!”
吕迟听不懂这些,肚子都要气鼓了,使劲推静静坐在一边的秦无疾:“你自己说!”
秦无疾愣了,没想到这俩人吵架的时候,自己还能插上话:“我……”
吕迟的手伸进被褥里,在张医官看不见的地方掐他皮肉。
吕迟常年挽弓搭箭,手劲儿大小可想而知,秦无疾被他掐的脸色煞白,硬忍着没躲。
吕迟脾气横,但他不是个坏人。当初赵阜是这么跟秦无疾说的。
再多的话,赵阜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说在燕水口多呆一段时间,他就明白了。
如今再看,吕迟就是个小孩儿脾气。
你顺着他,他高高兴兴的;你逆着他,又压不住他,他就要翻了天。
“我不躺了。”秦无疾抽着气,低声道。
“流罪之身,不好叫人费心照顾,请医官成全。”
吕迟这才有了个笑模样,拧在他肉上的手松劲儿了。
秦将军小课堂停课中。
秦无疾:疼!
秦无疾:疼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兔儿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