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研浓的墨,悄然浸染了宫苑的每一处角落。屈末寒终究还是赖着没用晚膳就被“赶”出宫,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磨得萧凌睿点头,允他在宫中用了御膳,甚至还搬了一坛子酒,拖着他到了御花园一处视野开阔的凉亭里。
亭子四周垂着薄纱,晚风习习,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石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酒是温和的桂花酿,不及“醉逍遥”凛冽,却别有一番绵软甜香。几杯下肚,暖意自腹中升起,驱散了夜露的微凉,也似乎将白日里那些若有若无的隔阂与冷淡冲淡了些许。
屈末寒靠着亭柱,仰头望着被亭檐切割出一方、缀满碎钻般星辰的夜空,看了许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开口道:“这里的星星,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小家子气了,挤挤挨挨的。还是塞外的星星亮,一颗是一颗,又大又亮,跟银钉似的,恨不得把天幕都钉穿。”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带着点酒后的慵懒和任性。
坐在他对面的萧凌睿,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白玉酒杯边缘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泽,映着他骤然深邃的眼眸。
塞外的星星……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匣子。那段并非在锦绣堆中,而是在风沙苦寒之地、真正依靠彼此才能活下去的岁月,伴随着凛冽的风沙气息和篝火的噼啪声,汹涌地扑面而来。
那也是一个夜晚,同样繁星满天,地点却是在苍茫辽阔、荒无人烟的塞外戈壁。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遭遇战,以少胜多,但代价不小,队伍减员,物资丢失大半,人人带伤,疲惫不堪。他和屈末寒靠着背风的一面残破土墙,围着一个小小的、勉强驱散寒意的火堆。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呜咽,如同鬼哭。空气中弥漫着血、汗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屈末寒脸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铠甲破损,发丝凌乱,却仰着头,望着那片仿佛触手可及的、璀璨得令人心悸的星河,看了很久很久。
忽然,他转过头,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澈和郑重。他伸手指着那片星空,声音因为缺水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如同宣誓般的力量,一字一句地对萧凌睿说:
“凌睿,你看这星星,多亮。它们看着我们呢。”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住萧凌睿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跳动的火光和整条银河:“我屈末寒在此对星立誓,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山河万里,刀山火海,只要你手指的方向,我便是你手中最锋利的刃,为你扫平一切障碍,至死方休!”
少年将军的意气,混合着历经生死后的沉淀,那股赤诚与灼热,在荒凉寒冷的塞外夜空下,几乎能点燃空气。
萧凌睿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他看着屈末寒那双比星辰还要明亮的眼睛,听着那不带一丝杂质、滚烫得足以熨帖灵魂的誓言,胸腔里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澎湃的情绪填满。是动容,是震撼,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被全然托付和信赖的满足。
他迎着屈末寒的目光,没有回避,也没有丝毫玩笑之意,郑重地、清晰地回应,声音不大,却如同烙印,刻进了那个夜晚的风里:
“好!末寒,朕记下了。待他日海内澄清,天下太平,朕与你,共享这万里江山!”
共享江山。
这是帝王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那时的他,是真心觉得,这偌大帝国,若无身边这人并肩,该是何等寂寥。
回忆至此,萧凌睿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泛白。那誓言言犹在耳,炽热滚烫。而如今,海内已初步澄清,天下渐趋太平,可他们……
凉亭里,屈末寒似乎也被勾起了同样的回忆,他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转而看向萧凌睿,眼底带着被酒意和往事熏染的朦胧暖意,他拿起酒杯,朝着萧凌睿举起,笑容纯粹而明亮:
“陛下,臣敬您!敬……往事!敬塞外的星星!”
他却没看到,或者说,酒意朦胧中未能看清,萧凌睿在月光与灯影交错下,那瞬间变得无比晦暗、复杂难辨的眼神。
萧凌睿沉默着,没有立刻举杯。他只是看着屈末寒,看着他那双依旧清澈,却似乎从未真正读懂过帝王心的眼睛。那句“共享江山”,此刻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的喉间,吞咽不得。
半晌,在屈末寒举杯的手都有些发酸时,萧凌睿才缓缓端起自己的酒杯,动作显得有些迟滞。他没有去看屈末寒,目光落在亭外摇曳的竹影上,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敬往事。”
他没有提星星,也没有提江山。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是一层无形的霜,降了下来。
屈末寒脸上的笑容微微凝住,他看着萧凌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侧脸线条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冷硬。他心里那点因回忆而升腾起的滚烫,像是被冷风吹拂的烛火,明灭不定地摇晃起来。
凌睿他……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是因为这京城太小,规矩太多,还是因为这龙椅……太重?
他将杯中酒仰头饮尽,那原本甜香的桂花酿,滑过喉咙时,竟品出了一丝淡淡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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