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一座无人山头。
潮湿的泥土地上有横纵交错的浅沟,是被利器划出来的。一道道泥沟盘结成一张网,在这张网中,洒落着血滴般的辰砂颗粒。
这里刚刚有过一场打斗。
夜静得很紧张,呼吸间剑拔弩张。
张错腰背挺拔,一身黑衣几乎消失在夜里。他脸颊上沾了几星泥点,手中的短刀于月下泛出血光。
面色冰冷,眼中没有半分情绪,张错看向对面那个不知死活的人:“蝇营狗苟、的东西,你追来得、倒快。”
“宋妄,我知道你、去过霁月酒店。你说,人是不是、你杀的?”虽然说得磕绊,但张错语气低沉,话中充满压迫感。他将手中的刀举起,刀尖正对对面。
对面那宋妄五官扁平,相貌奇丑,眼睛鼻子嘴儿几乎要在那张黄饼脸上揪成一颗小芝麻。
他穿一身破麻袋样的灰色长褂,头戴一顶大草帽,可怜那草帽刚挨过张错一刀,已经凄惨地裂开,呲儿起毛边。
宋妄嘴角淌血,他手掌压住胸口,气息不匀,但仍不肯示弱。
冷哼一声,他凉飕飕地说:“呸,你个死结巴。话都说不利索还在这恶心人。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卑鄙无耻?”
宋妄:“我是去过霁月酒店,但人不是我杀的,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张错懒得和这混账废话,沉声警告:“最好、没关系,不然......”
“不然如何?”宋妄忽然上前一步,抢断张错的话,“你要杀了我?你来啊!”
张错不置可否:“我劝你、最好离我、离先生、远一点,不然,我一定让你、如愿以偿。”
宋妄干笑一声,嘲讽道:“你这又是怎么了?装了七十年,终于兜不住了?”
宋妄:“狗急了要咬人?你真不愧是闻人家的看门狗,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呐!”
他好一番气势汹汹的破口大骂,骂得喉管子生疼,扭过脸硬邦邦“呸”一声,呸出一口血唾沫。
张错望了眼头顶遮月的黑云。天已经越来越晚了。
张错终于有了表情。他皱起眉头,将刀子收回腰间刀鞘,颇有不耐:“我今天、没有时间、和你纠缠。你走吧。好自为之,莫要、得寸进尺。”
“好自为之?得寸进尺?”宋妄听张错这一说,更加恼怒。
他重复这八个字,像重复一个天大的笑话:“张错,你可真够不要脸的。”
宋妄忽然快速蹲下身,他一口狠狠咬破自己手掌,将糊满血的手心往地上用力一拍:“我告诉你张错,我赶尸一族与闻人听行不共戴天,不仅你等了七十年,我们也等了七十年!”
“七十年前鸣沙山下二百一十八颗人头,这笔帐必须算!我今天就先宰了你,再去杀了你的好先生!”
宋妄说罢,口中一声大喝,随即碎碎低念咒语。
转瞬间,大地一阵颤动,就见那地面泥土松动,地皮下仿佛藏着一只正在被敲打的大鼓,震得泥星离地,崩起十来公分高。
下一秒,“噗”得一声,从地下飞快蹿出一只人头来!
称作“人头”,那是客气。
这颗脑袋面目全非,两只眼眶都没有眼睛,像两个漆黑的创洞,从里头汩汩淌出腥臭的黑脓。左边头皮掀掉,露出森森煞白的头骨,右边颧骨处一大片皮肤被烧焦,下嘴唇也被剜掉了大半肉。
张错一眼看过去,心头猛得打突——
宋妄这个白痴包儿,竟然召出了一只五百年的鬼尸!
赶尸族赶尸,也擅驭尸,但能驭的尸少见。首先必是横死的凶尸,再者必是无依无靠,无处埋骨的孤煞之辈,满足这两点后,还要心怀憎恨,死后不肯投胎转世,企图为祸人间的。
这当中抛去一系列不为道的,又需要赶尸族的高手来训化鞭挞,铸香台,烧纸符,与阎王殿商议,从十八层地狱里扣来三魂一魄,机缘巧合,天时地利,才能驭成一只鬼尸傀儡。
鬼尸傀儡难得,驭一只就是赶尸族的宝贝,这只五百年的大傀更是稀罕,也不知怎么竟让宋妄这呆头王八给叫来了!
那“人头”出来,然后是脖子,胳膊,最后整只鬼尸傀儡像一支箭一样钻地而出!
她是一只女鬼尸。那黑洞洞的两只眼窟窿瞪向张错,令张错浑身一震,感到一阵恶寒。
“含羞,杀了他!”宋妄大喝一声,忽然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他双手撑地,眼前大片金花银花,天旋地转,宋妄一张嘴,呕出一大口血。
操纵鬼尸傀儡需要赶尸人本领极高,更是耗费赶尸人的气血性命。宋妄年纪尚轻,能耐不到家,根本扛不住,想来这鬼尸傀儡,没准儿是他偷出来的。
宋妄这招企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无论如何,这鬼尸傀儡是召出来了!
“含羞,杀了他!”宋妄满嘴鲜血,再大喝一声。
那叫“含羞”的鬼尸傀儡一点不羞......她仰起头,脖子发出“咯咯”声响。她嘴里的喊叫声异常奇怪,像是某种鸟,又好像是即将坏掉的机器,尖细又刺耳。
张错心道不好,正要再次将腰间的短刀拔出,但瞬间,含羞突然一跃而起,她像根弹簧一样迅速飞了起来!
这一蹦,含羞直接蹦到了张错肩上,含羞的双腿皮开肉绽,左侧膝盖骨都露出在外,但她是鬼尸,再残破的身体,也不妨碍她的力气。
她双腿快速缠住张错的脖子,上半身横过,腰部腾空拧出好几圈,整只鬼像一条恐怖的大麻花!
随着上身的扭转,她绞张错的双腿越发用力,张错感到窒息,脸色变成青紫,视线也开始模糊。但张错终于拔出了腰间的短刀。
短刀在张错手中飞快转过半圈,他没留情面,往含羞那本就伤痕累累的腿上用力扎了一刀!
一刀下去,刀子半截没入大腿,张错的手腕又狠狠一转,刀刃削刮骨头的声音叫人头皮发麻!
含羞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痛叫,绞住张错脖颈的双腿失力松开。
张错抓住时机,快速矮下上身,伸长胳膊拽住含羞仅剩的半截头发,恶狠狠把她从背上薅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张错一脚正踢,赏给含羞的鬼脸,含羞被他远远踹出几米外,“砰”一声倒在宋妄身边。
但鬼尸不是这么容易收拾的。含羞挨了这一下,几乎没有停顿,立刻从地上重新弹起来。她挡在宋妄身前,又用漆黑的眼窟窿瞪向张错。
张错按了按脖子,脖颈上皮肤火辣辣地疼。
喉咙涌上一阵腥涩,张错喉结滚动,不自主咳嗽几声,感到心口血气翻动。
张错彻底沉下脸。月光冰冷,渡在他脸上,显得他分外不通人情。
“我说过,我今天、没有时间。”张错目光阴鸷地盯着含羞和宋妄,“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
……
……
后来闻人珄又在闻人慕书家聊了会儿,等被司机送回自己家,已经十点半多。
在楼下就看见家里灯点着,窗子亮堂堂的。闻人珄下意识想起自己走前,张错对他说的一句话:“我等你、回家。”
结结巴巴的。啧。
不过这种有人在家等他回来的滋味还挺新奇。闻人珄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上楼,用钥匙打开门。
推门,家里的温度扑过来,闻人珄感到一阵暖意。
家里太安静了,这让闻人珄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他跨进门槛,第一眼看见的是蹲在脚尖前的狗。看门不愧是狗的天性,这新来的玩意不待人教,已经找准岗位,老实蹲守门边。
见来人是闻人珄,小东西没叫,欢快地摇晃尾巴,哼唧唧凑来闻人珄脚踝要贴贴。
闻人珄换鞋的当儿顺手摸了它两把。弯腰起身时,闻人珄忽然微微一愣。
鞋柜一旁立了个衣架,用来挂近期常穿的外衣,进出用比较方便。
现在除了闻人珄的两件外套,张错那唯一的一件黑色外套也挂在上头。闻人珄发现,在这件外套的正下方,地上有一片粉色花瓣。
粉色花瓣?
闻人珄定睛看了会儿,一步迈出去,将这片花瓣捡起来。他又盯着它看过片刻,然后放到鼻尖闻了闻。
闻人珄眯起眼睛,想起霁月酒店门前栽了两棵粉嫩嫩的花树。
他驱车路过时,一阵风过,落英飞舞,不啻一道缤纷美景。
闻人珄把视线转到张错的黑色外套上。他没动这件外衣,只是仔细地看它,那目光似乎拥有某种穿透力,就像X光线——在查询什么,看透什么。
看了十几秒,闻人珄走进客厅,反手把捏着的花瓣撇进墙边的垃圾桶里。
一抬眼,闻人珄看见张错躺在沙发上。
张错没有要睡觉,因为被子还方方正正叠在一边。应该是想休息一会儿,却不小心睡着了。
白娘子则趴在沙发下,听见闻人珄回来了,支楞起脑袋,又摇摇晃晃,软绵绵地爬过来。
它爬来闻人珄脚边,闻人珄正往前走想回屋换衣服,一个没留神儿,寸了脚,踩上白娘子娇气的毛蹄子。
“嗷!——”白娘子委屈吃痛,一高蹦起来,好悬没扑闻人珄脸上,把他那张骚包俊脸抓花,来报踩脚之仇。
“哎哎哎,行了。”闻人珄连忙抓住这只炸毛的猫,顺两下毛,又随便揪它一只蹄子揉了揉,哄道,“不疼不疼。”
他真的丁点诚心实意没有,根本不记得自己踩了白娘子哪只脚,反正随便抓一个揉揉就成。
属王八的把敷衍学发挥到极致,白娘子自然不领情,它蹬开闻人珄,往沙发蹿,这一蹦落在张错肚子上,连带翻滚两圈儿。
闻人珄:“......”
得,这顿胡闹,张错也得醒了。
但出乎闻人珄的意料,张错被白娘子这一颠二滚,居然还一动不动,躺在沙发上睡得人事不省。
闻人珄一愣,眼睛定到张错脸上,发现有点不对劲。
张错的脸色非常难看,干燥的嘴唇煞白,毫无血色。
“张错。”闻人珄赶忙凑过去,他抓住张错的胳膊,又拍拍张错的脸,“张错,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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