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我们明明还像过去一样相处，他依旧没有喊我姐姐，而是直呼我的名字，仍然会在我需要的时候牵住我的手，轻拍我的背，把我拥入怀抱里，只是我却能感受到他的心跳里我远了。
就如此过了一年，神社内又将筹备起新一年的祭礼。
我听麻绳上的风铃微动，珠箔玎珰飘起，邀半边天秋色入室。
伸头看去，却不见来者。
他不在这。
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受，神社寂寞地只能让几片枯黄残叶在庭院内打转，我用指尖摩挲着他最爱读的那本书，书页已然泛黄，我用手捋平下方蜷曲起的书角。
一滴水花“啪嗒”点下，接着是气势磅礴撕裂开这片寂静。
是一场暴雨。
“……我回来了！”他气息微喘，就这般突然闯入，天青色的发丝飘逸如绸。
“青凛。”我唤他，没有故作冷淡，只是许久未开口说话，脱口而出时因嗓子的沙哑愣了愣。
他弯了弯眉眼，应了一声，收拾裙摆后在我身前坐下，一个小而精美的布包被他放置在身旁。他修长的两指捏住壶身与壶盖，极为娴熟地泡了壶茶，茶盏盏口微敞，热气便迫不及待地涌出，几欲模糊他宝石般的眸。
“千叶夫人为你祭祀准备的服饰，很好看。”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温度正好入口的茶水放在我面前，手心向上微斜，示意我喝茶。
我垂眸视野落在红亮的茶汤上，汤色不浓，倒映出模糊的人影。微微发颤的手在捧起茶盏时触及他没有收回的手，一小片冰凉。
“千叶夫人还是一向的准时，可是今日本该送来的头饰却迟了。”我轻轻将茶盏放下，不做声的将两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目光轻飘飘从他莹白的手背上划过，肌肤处不自然的红也被我捂住。我对上他笑吟吟的双眼，里面有一丝隐忍的痛楚。
我觉得心疼又痛苦，恶意的用这种方式惩罚他离开这么长的时间。
我问道：“千叶夫人邀请你用午膳了吗？她同我说起过好几次，她做的菜，吃过的人没有不喜欢的。”
“自然。”他另只手撑着桌直起身来，同我的距离显得更近了，他像是察觉到我状态的不稳定，主动牵了牵我的手，说话来转移我的注意力“尤其是她做的茶点，形如满月，色若黄金。”青凛说着偏了偏脑袋，道：“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夜能瞧见月吗？”我问。
外头是黑云压阵，难见突围之色。
“过满则亏，月自有阴晴圆缺，数千年皆如此，不为一争朝夕长短。纵使不能，或也是一桩美谈，良夜听天公夸夸而谈，我们这些闲人只需侧耳倾听罢。”他步至房外，将珠帘掀起，在内廊向我伸手，相邀共移步于檐下。
夜有些凉，更何况外头下着雨，我拿了条足以包裹住两人的薄被，视线不自觉又扫过边桌脚，那个小布包被青凛带了出去。
“清风明月本无价，近山遥水皆有情。”我同青凛在屋檐下坐下，心里在发酸，什么东西一刻不离的带在身边。
我低头看见的是雨点扣门，击起泥点兴奋地跃起，问：“你还记得故乡的月亮吗？”
他摇了摇头，从交握的手中抽离出一只手，对着天空描绘着，“应当在这个位置？有多圆？有多亮？我只记得距离我们好远，一只手就能遮挡住它的全部光辉，但却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美的月亮。”
他说话的声音逐渐越来越轻，越来越远，虚无缥缈的，整个人如同月亮一般轻易能被阴雨遮蔽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顿时紧紧地抓住他那只伸出的手，他像是被某种疼痛刺了一下，浑身颤了颤。
我冲动了，我收回自己的手，别扭的任由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无法进退。
“怎么了？”他问我。
“你会离开吗？”我问。
我看着他无措的眸，不知道又是哪里来的冲动，抓住他的手腕与他十指交握，“祭礼之后，你要离开吗？你是能够离开的对吧。”
那次残忍的揭开他的心思后，他一直把一切都隐藏的很好，每次看见他都是一副欢喜的模样，他这次依旧想要强装镇静，说：“我是个男人，等到祭礼过后，我就成年了。”他偏过头不敢看我，话尾带着难以自持的哭腔。“澄子，我是不是终于算长大了？”
“对，青凛长大了。”我用指腹摩挲着他凸起的骨节，“那年我刚见你，你还只有这么高，长得也可爱，漂亮，听话，所以才会让人误以为你是女孩子，才有我们今日。现在你长大了，已经……已经是个男人了，对吧？”
我分不清我的语气是在讽刺他，夸赞他，还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只是这一句话叫我不自禁的淌下一行泪来，已然十年相伴，从流浪时相依为命，到被人牙子一同贩卖的途中，还是被神社买下培养的日日夜夜里，我们明明早已不能分离，用着姐弟的名头依偎在一起，在无数滴因为痛苦而流下的泪水里，被烘焙，被炙烤，才酿造出苦涩无比的如今。
我靠在青凛的肩头，他身上还残留着早上出门前为我点的安神香的气息。
“为了筹备祭礼，每天都很辛苦吧。”青凛环住我，他早已高出我一大截了，拔高的身躯在神社内着实出众，宫司能够容忍他到如今的地步，我应该知足的。
我是一件利用价值有限的物品，无法无穷无尽的用自己换取她的让步。她为我们下了最后的通牒，残酷的将我的一点喘息的空间夺走。
青凛摸了摸我的脑袋，“澄子最近又清减了些，今日我还同千叶夫人说，腰间要再掐紧些，否则裙子要不合身了，如今看，或许还要再小上些。”
我最近的确又在减少每日的餐饭，宫司还要时常来监督我。
外头以消瘦为美的追求如今更是发展到了癫狂，更有用绳死勒紧腰腹来实现身量纤纤者，宫司为了投其所好，也就更加严苛的刁难我。
“若是不合身，连夜自个儿再改改便是，不叫千叶夫人多麻烦一遭了。”我漫不经心的回道，脑子又开始发飘，思绪不知道想要飘到哪里去。
我刚才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我不想再逼问他了。
我觉得我应该得不到回答了。
明明是我自己不要的。
我总是不理解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希望别人怎么做，得到的物品又想要把对方给推开，失去了还不知道自省，在那里怨天尤人的责怪他人。
我把脑袋垂在□□，思绪乱飘。
却见青凛不知何时打开了那个小布包，轻轻的推了我一下，我抬起头，一个小盒被放在我膝上。
“回来的时候正巧碰着佐藤公子，他今日卖的正巧是月饼，我悄悄带进来的。”他打开盒子，里头陈着四个澄黄的小饼，“不能够再瘦下去了，近日的脸色更不好了，祭礼的时候会撑不住的。”
我抿了抿唇，外头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一刹那秋风袭来，将霸占天幕的阴云统统吹散开，一轮清明圆月就这样掀开幕帘登场。
离得好近。
“明年，就不用筹备祭礼了。”他道，我只当青凛在说他自己，点了点头，心里又添一抹郁意，指尖落在小饼上方印着的交尾小鱼上。
“一起逃走吧。”
我听见青凛这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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