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病重逐渐拖累全身,而床边日日骚扰他的人规规矩矩坐着,全然已是脱离掌控的模样:“您最应该爱我,我才是是您最亲最近的人……我才是最像妈妈的人。到现在为止,您还没有觉悟,为何妈妈死前不愿意让您透露我和她的身世吗?爹,妈妈只是想保护我,不让我受朝廷的牵扯。所以到底是您会错了意,还是不相信我也有?”
他想说什么,语言在组织过后又咽腹中。
病重者稍稳定气息,将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中悲伤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从未……”
“嘘——”座位上的人出言打断其想要缓和旧怨的意图,低头玩弄从当地佛庙中请来的佛珠串儿,“父亲。”
十分生疏的口吻,毫无孩子对生父的关心和依赖,更像是普通的称呼,明面上的职称,佛珠打在木椅扶手上叮当作响:“我不像其他孩子,会把生父视为君主。我更不可能敬仰,更不会期待你的赞同。所以,道歉于我而言毫无用处。不要期待我会因为那简短的三个字而向你磕头,我已经将你从精神中剥离,像胎盘剥离子宫,当然,你必定不会像母亲那样拥抱我。”
“…………”
床榻之上传来阵阵咳嗽,佛珠被主人放在床头,该持有者深深吸气,只听他说道:“妈妈定然不会想到你会这么对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二十载春秋日月,作为你流动血脉的一个分支,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爱不爱妈妈?”
“你!!!!!!”
即使床榻上的病者情绪再怎么激动,他依旧沉着,等震天响的咳嗽声截断情绪后,他才出言:“你跟她在一起,是因为她的家世,还是因为她死缠烂打抛弃一切跟你在一起?你若真的爱她,怎么会不爱我呢?”
显然,他只是想将气话说出口,没想让对方真的回答。此时此刻,什么答案都不重要了。错早已酿成,从他被剪短脐带的那一刻就没有回头路。或许,对别人来说,当人生的第一口空气冲入肺脏代表新的生命,但对于他来说是加速坠落爱的深渊。
“我不该养你!!!我为你做这么多事!咳咳咳!为你!寻求这么多好处关系!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咳咳咳咳咳!!”
“你为我做了什么?!”木椅被急速移开,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难听的声响,他冷笑着拔出语言中最锋利的利刃,“二十年了!不是两年不是十二年,是二十年!!!!!你哪一天正眼瞧过我?!你哪一日陪我吃过一顿完整的饭?!你所谓的那些人情关系不是为我!是为整个师门整个氏族!不要给我来这套,你这套话术我早就见过了,不顶用。”
“呕!!”
突然,暗红色的血液被病者呕出胃内,将洁白床面染上夕阳落幕的色彩,病者颓然歪倒在床上,血丝落在枕巾上和泪水一起混成颜料,在枕巾上勾勒花瓣。
站在床旁的人深吸气,然后取出手帕为其擦拭嘴角,坐在床沿将病者拉起来靠在自己的肩上,随即大声呼唤道:“来人!”
紧接着他低声说道:“您别激动啊,待会儿将血呛到肺中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侍候在院外的药童们匆匆跑进来,他向他们招手,吩咐道:“去给先生倒一杯冷水,把先生移到外边儿的坐榻上,更换床单枕巾,在中午的药里多加一味三七和白术,把薄荷熏香点上,去水房打热水来替先生擦拭身体,换一身干净的衣物。在坐榻上垫好软枕,让先生坐起来别睡下去——听见了吗?”
药童们纷纷附和:“听到了。”
于是各自分工,两位药童将病者从床上扶起来,然后将他架到外面的坐榻上,薄荷香已经点上,洗去屋内的沉闷。药童将软垫卡在病者腰间,端来一杯水递给他。
“……先生……给。”
然而,病者吊着气怒目圆睁,吓得药童说话不利索。身后救星终于到来:“给我吧。”
救星搬来一个矮凳,坐在先生跟前,端着水捂在手心里,随即挥手让药童离开。他虽然坐在病者之下,但眼中全然没有臣服和顺从,笑意弄弄,眼神犀利,比起跟他四目相对,被他仰头凝视,如同被蹲在草丛中匍匐捕猎的豹猫锁定致命脖颈——病者腹痛难忍,他咬牙切齿:“滚——”
“先生,喝水,漱口”声音盖过愤怒,他像是没有做错任何事般说道,“口中有腥味,不雅。”
病者颤抖双手拽过“下位者”的衣领:“让我死——”
他看见自己孩子的瞳孔,那双生得极其美丽而危险的瞳孔随着笑意变得澄澈,但越是澄澈,越不知其深度,孩子轻而易举地拨开其求死的手,理理翻开的衣领,然后将水放在身旁的矮桌上。
与此同时,抱着染色床单被套的药童从他们身后走过,孩子将自己的手覆在父亲的手背上,冰冷的温度将父亲激得一颤,父亲想要甩开孩子的手,但豹猫不会放跑自己的猎物。孩子生得好听撩人心魄的嗓音在此刻化为愠怒低吼,他笑着说道:“先生,为了崔嵬为了笑晏,你一定要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易子寒意识逐渐回笼,等到苏醒之时,却见自己躺在梦江旁的小屋中。软绵卧榻使其浑身轻松,他忽然想起在梦江上的事——然后立刻跃起想要下榻,却又被梦中的父亲孩子叫住动作。
“………………”
复杂的情绪涌动在脑海中,看似两支实则三支——他杀了欹氏所有人,还放跑了于启。
“啧。”
巨大情绪起伏让他再次卧倒在床上,床边香炉中的香烟弯弯绕绕飘往屋顶,貔貅被戴在脖颈上,从胸脯前掉下来坠在一旁。
一刻钟……
两刻钟……
三刻钟……
易子寒终于受不了这种落寞,披衣下榻,行云流水,打开房门,向四周展望——人呢?
发生什么事都要勇敢面对。
譬如现在他失去自己的一只鞋。
譬如父亲和孩子的决裂。
譬如于启会以屠杀之罪将他绝地反击。
再譬如……
易子寒脱掉另一只孤独的鞋子赤脚到处找人,他想往梦江里走,却不料踏出一步发现自己的脚没入水中。
慕梦瑾没有施法。证明他不在梦江上。
那么他会在哪里呢?
易子寒向远处的芦苇丛走去,几只水鸟在芦苇间腾飞,它们看到易子寒走过来,便尽数飞向高空。
继而,他发现在丛丛的芦苇中,有一处极其狭窄的通道,好奇心驱使下,他便从通道中钻进去,片刻后,他赤脚踏进一处静谧的绿地,慕梦瑾睡在绿地上,睡得很安详。
绿地上什么也没有,没有花,没有树,只有柔软的草笼和阳光照耀的天空。
慕梦瑾仿佛没有发现来人,只是将自己的头枕在地上的一片云朵上安睡。
不要小看美人的威力,易子寒在原地惊叹良久,然后悄悄挪到此人的身边——他仿若上天编织进人间的水雾,将自己的美貌嵌入云朵里,散落长发和锁骨是他回赠给阳光的绚烂。事实证明,身体永远比心诚实,眼睛嵌在脸上,手镶在锁骨上——“干嘛?”
美人猝然睁开眼睛,桃花在眼中绽放。
易子寒连忙收回自己嵌合的肢体,然后想要说什么——相顾无言,唯有羞耻。
“那个——”
要不你还是睡着吧,对我们两个人都好。
“我说,要不我们………………啊!”
慕梦瑾沉默片刻后忽然起身将人拉倒在地,易子寒目光所及被上下颠倒,身前光线被强壮的躯体遮去:“………………”
找不到捂的地方就只能捂脸了。
“等一下!!”
易子寒立刻说道,说完后他才发现慕梦瑾只是望着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没说。
现在可以一只手捂脸一只手捂嘴了。
慕梦瑾抬起一只手拨开他捂住眼睛的手掌:“你…………”
这双眼睛带着点怨憎呢。
“既然不好意思,为何来寻我。”
易子寒:“……”
这个问题比此前的尴尬对视更让人想咬舌自尽。
慕梦瑾仿佛只是提问,却不想要答案,他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开错了头,于是尴尬道:“上次是我……”
易子寒抢走他准备已久的台词:“没什么……”
他们异口同声的说辞让枕在头下的云朵捧腹大笑然后飞向云端,易子寒苦笑:“什么都好说,你可以先下去吗?”
“哦。”
慕梦瑾才坐起身来,让渡出新鲜的空气。
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了。
易子寒羞愧难当喃喃自语,慕梦瑾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易子寒随即转移话题,“我怎么又来了?”
慕梦瑾道:“体力透支,晕在欹氏的大堂里……”
易子寒坐起身来,终于发出他困惑已久的疑问:“我每一次出事——你都会入梦吗?”
“梦?”
慕梦瑾困惑地看他,颊部的绯红逐渐褪去:“梦?”
“不然呢?”易子寒比他先困惑,“若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这样的事情,青先生不得跳起来把我当野猪砍。”
慕梦瑾似乎有点不悦,但他沉思片刻后:“不会的……我的人生是我的……他不会砍死你。”
易子寒难以置信该人的理解能力,无奈笑道:“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在做一场不可实现的美梦。
慕梦瑾催动上下睫毛,捕获空中的尘埃,他想解释什么,仿佛痛心疾首,不过在片刻后他恢复平静:“我说过,你可以把我这里当作偏安一隅。所以无论你认为这是梦还是真实存在,我都会在这里,等待你将你的身心安置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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