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逢舟想追问,但也知道,他不想说出来的答案,问永远问不出来。
“哎,对了”,许逢舟把杆立起来,侧过头点林煜,“你说,像她这样的,在学校里,应该会有人欺负吧。”
“学校里是有几个跋扈的,她看起来也挺唯唯诺诺的,像个老鼠一样。”
唯唯诺诺?
嗬。
这披着羊皮的样儿就是会哄哄人,骗得就是你这样的人。
林煜打球的手暂停了,随意搭在桌边,突然就想起周萤那张随时可以变幻表情的脸。
他的眼睛如黑蓝色静谧的湖泊,倒映出周萤的样子,又继续打进了一个球,然后直起身,把杆子丢给许逢舟,拧开一瓶水,仰起头喝水。
“是吗。”台球室里,他突然一问。
喝完一瓶水,过了很久很久,他丢下一句,“她不会被人欺负的,而且这些事和我无关。”
就算披着羊皮,可那也是只狼。
只是嫌少有人发现罢了,她其实藏的还是挺不错的。
最后林煜毫无心情继续玩下去,他越打越凶猛,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无聊和茫然席卷了全身,最后一个人垂头坐在房间的沙发里阖眼休息。
许逢舟拿起一瓶矿泉水倒进嘴里,远远地看着今晚失常的林煜。
——
穹顶变成深邃的黑蓝,雨安静地暂停了,但那股雨后生硬的铁锈味和腐蚀的潮湿味依旧保留在空气里。
“现在是晚上时间八点整。”车载新闻准时播报,是好听的女主播的声音。
车载音响重复放着同一首音乐,回响在这个夜里。
“车长声音通知尾站到此,钟声响起正午夜时,似要替下葬的爱加添悲哀的色彩,很想一生花光气力相爱难逃最终输得慷慨,我发誓不会困在最善变的海……”
车窗敞着,灌进冷风,周萤打了几个喷嚏,孙哥在前面看见了打开空调,关闭车窗。鼓鼓暖气又吹在脸上,她倚在后排的靠垫上,面前一一浮现今天发生的许多事情,她好像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以前住在镇里的日子也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
路上车水马龙,窗外一帧一帧如电影般滑动,她看着那些红绿色的光圈,外面瞬移变换的景色从具象到模糊。
脚边还竖着一个褐色纸袋子,周萤把黑色的雨伞放在里面,仍然不停往下落水,濡湿了底部,褐色纸面上的黑色慢慢晕大,像极了无边无际的宇宙黑洞,引力无穷。
她呆呆地盯着左右机械性移动的雨刷,从来没有一刻想到,最后是林煜拿着伞出现在她的面前。
“尽情愚弄我吧我自行回家没有眼泪要留下,
不要忘记我不会是个笑话,
尽情愉快吧但愿凭残忍代价,
来年将生命美丽升华,
你得不到一切别在某天妄想如过去美丽,
我哪会是公主没有羽扇但我高贵。”
歌曲未停,音乐盒上的木马还在一圈一圈旋转。
她已经到了新的城市,瞬息万变,要迟早适应才好。
车停到了林家,保安亲自为她打开别墅的门,依旧是第一天她拖着蛇皮包来见到的那位,只是如今微微颔首,一句“林小姐好”,让她胆战心惊,吓了一跳,她不敢接,不敢回应。
她差点都把他曾经拦过赵叔和自己当成幻想中的事情了。
林小姐……她何德何能。
他还是穿着工整的警卫服,只是已经换成低头恭敬的姿态,才不过那么几天。
周萤对着他颔首微笑,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
穿过院子,她敲开前厅的门,陈姨匆忙赶来为她打开,陈姨的袖子是半卷着的,手上还有刚洗刷碗盆的水痕,半空中飘着清新熟悉洗碗液的味道。
“哎哟哟,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啊,满身是水。”陈姨慌张的像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又小跑去拿毛巾。
周萤眼睛放空,坐在沙发上,脑袋上湿漉漉的头发被陈姨温柔的擦拭,“阿姨,我……哥哥,他今晚不回来吃饭了。”
哥哥,这个陌生的称呼第二次喊起来带了熟稔,仿佛她真的拥有了一个这样身份的哥哥。
“陈姨,头发好了。”周萤打断她,一只手捏住毛巾的一角,然后拦住她抬起的胳膊,不知要擦到何时。
“好好好,那快来吃饭,我都忘记了,饿坏了吧。”
周萤被推到餐桌旁,按在椅子上,还是她一直坐的位置,不同的是,今晚只有她和陈姨。
“江阿姨不在吗,还有林叔叔。”
“还没回来呢,他们今晚要也要很晚。”
陈姨舀了碗还温热的鸡汤递给如落汤鸡一般的周萤,桌面被摆上几盘未动过的菜,竹笋腊肉,海鲜粥,清蒸鲈鱼,都是家常菜。
周萤把瓷制晶莹剔透小碗凑近嘴边,香嫩的鸡肉味传进鼻子里,金灿灿的热汤顺着舌头进入口腔,流过喉管,最后进到胃里,所到之处都是让人安心的暖意。
陈姨把手放在周萤的头顶,“今天第一天上学,在学校适应吗?”
“有没有交好朋友啊。”
她吃下一口陈姨炒的菜,幸福温柔荡漾在心里,突然有种想要疯狂倾诉的冲动,倾诉她今天被人无视、被人讨厌,被人冷落。可她不能,她必须像一个闭口不言的稻草人,缄默承受,毕竟没人想听带有怨言又扫兴的长篇大论。
“我们学校超级大,老师也很漂亮,我很喜欢。”她把那碗鸡汤喝的干干净净。
“也交到了好朋友,认识了新同学。”
“那就好,萤萤,吃过饭后赶紧去洗个热水澡,以后一定记得要带伞,我都会提醒你的。房间里还有我给你准备的一些礼物,是你第一天上学,我去商场里买的,挑来挑去,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但我想着女孩子应该都爱那样的礼物,总该没差。”
她鼻子有些酸酸的,闷闷点头,“知道了,谢谢陈姨。”
礼物,礼物,她以前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个字眼。从来没有人赠送过她一件还算像样的东西,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活着的必需,衣服、鞋子、食物、有时是别人施舍的、别人不需要了的,尺码小了、大了,而刚刚好,她需要,她也许“适合”,所以就被同情的“赠予”了。
而她也必须乐天地感恩这种赠予。
礼物这个词就像华而不实的珍宝,挂在展柜里耀眼夺目,她渴望过,但从来没有妄求过。因为如果想象一下,就会变成奢想。
陈姨不让周萤收拾饭碗,哪怕她自己说只是想陪一陪都不可以。
自己那双红肿的小手被握住,“女孩子的手要好好保护,等这手养回来了,再让你过凉水,不急啊。”周萤低头不语,她怎么也争不过。
洗过一个热水澡,换上陈姨早早准备好的衣服,抱着自己的书包走进卧室里。
松软宽敞的大床上摆着一个盒子,这就是陈姨说的礼物。
周萤小心翼翼打开盖子,掀开红色绒毛薄毯子,当看见中间摆着一个精美定制的洋娃娃时,一颗眼泪猝不及防顺着鼻梁掉下来,她崩起的脸颊又像哭又像笑。
金黄色如瀑布一般的披发,美丽动人娇俏可爱的芭比脸,亮闪闪柔软质地摇曳长尾的公主裙——它就放在盒子中心,显眼的、似乎触不可及的、昂贵的娃娃。
女孩子大概都喜欢的——
七八岁的时候大概都喜欢的——
是她童年时最渴望,最羡慕的东西,她永远是眺望的,遐想的,她已经把它幻想成远在天边不可捕捉到的神圣仙女,未来要赚很多很多钱才能买到的那种,她以后要买很多很多的那种宝贝。
可她都要忘记了。
这就是陈姨说的很多女孩子都喜爱的礼物,如今十几岁的周萤把穿着橙黄色蓬蓬裙的娃娃拿出来,像童年时那般视若珍宝,在意地握在手心。
这娃娃还是很美,她都十几岁了,还是很喜欢。
喜欢不是以前的那种喜欢了。
她手背弓起的弧度有些过度,有一瞬间周萤都要以为公主衣裙的镶边仿佛要喇伤她的手。周萤注意到自己红肿的手指,干裂的手背,是陈姨刚刚看见过、关心过、握过的那双。
她或许在小题大做,粗糙的手指怎么会痛呢,怎么就会被那层镶边刮伤呢。她的手,干过农活,长过红疮、满是粗茧,指腹竟也会痛。
周萤不敢用手指重重的捏它了,不是怕疼,是怕它坏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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