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世八、九月,瑛娘约摸也看清了哪些行当能碰、哪些暂时不好展露——纸业被权贵把控,是万不能贸然插手的,而笔、墨常有大家制作,没闯出名头前,做工、用料再好的笔墨也卖不出好价。
但,好墨不怕久。
药墨既能书写,亦能止血行淤、愈外感时疫。
章文德与西市商行有关联,瑛娘便打算先做些药墨来叫他拿去送人,只待打通关节,来日将汪文、汪武塞进商队做学弟,一步步积攒人脉,总有能叫她所制好物名传千里之外的一日。
而制药墨,需得八宝五胆至少二十二味药材。
松明烧松烟,熊胆、青鱼胆、猪胆、蛇胆、牛胆,水牛角、羚羊角、麝香、冰片、珍珠、蟾酥、牛黄、朱砂、川芎、藕节、红花、小蓟、大蓟、白茅根、夏枯草、牡丹皮、丁香分别熬成两锅药汁,再以药汁熬胶,加胶水和松烟擂打至完美融合,戥子量重,入模具重压定型,阴干即成。
制药墨说来容易,耗费人工、时间却极多。
取松烟只得上层烟,攒上一斤少说需得一旬,而松烟滤纯之后也得放置三旬阴干再制,其后熬汁一日、擂打三日、入模两日,二十旬才得以阴干成锭。
擂打融墨不可加水,需以茶油润墨,其间不得间断,所耗人力言语不可描述。
如此算来,一斤药墨所用药材成本就得十三两之多,再计人力、时间,少说得卖个五百两才算挣得着钱。
但东市书肆最贵的墨一方售价也才一两金,兑成银也不过二十一两。
而当下药墨药用并不广泛,她这一斤药墨若是直接拿去分成十方卖个一方二两金,指定没人愿意买账,所以瑛娘便重新打上了脂粉生意的主意,打算从这一行当挣钱来补齐制作药墨送人的亏损。
有章文德在,药铺掌柜也愿意给瑛娘面子,配齐药墨方子所需药包,又以三两的低价抓了甲煎口脂所需药包与她。
甲煎口脂需数种香料。
其中甲香、丁香、藿香、沉香、苏合香、熏陆香加大枣入蜂蜜炮制蜜罐。
茅香、零陵香、甘松粉以黄酒浸泡一夜以胡麻油煎香,捞出香叶,滤去残渣再煎,煎至水干,再浸香叶入油罐,以双层细布覆盖封死罐口。
由此,蜜罐倒放于油罐之上,二者口隙之间覆纸浸湿,以麻绳栓死,合罐以稀泥裹口再封,以糠裹碳隔土焖烧三日,取碳退火两日,才可开罐滤香油。
如此滤出的香油也称蜜合香,蜜合香可入香炉熏染,其香悠长却不沉重,最适合书房清香。
三两的药包约摸能出两罐蜜合香,瑛娘打算只取其一制口脂,另一罐则借章文德送给他东家公子混个脸面。
而药包之中还有一味紫草,化蜂蜡煎至色浓,滤去浮渣,加入蜜合香冷却凝固,闻有幽香的甲煎口脂便做成了。
时下女子涂口脂常以指腹轻抹,为着方便,瑛娘还需去西市瓷器铺子买些现成的广口瓷瓶来装。
至于所需大枣、黄酒、蜂蜜、蜂蜡、油纸,杂货铺子里倒是都有得卖,章文德自是与她算了实惠价,一路帮她拎着三两买来的驴皮从药铺出来,顺道又去点心铺子花了七百文钱买来炒制过的山核桃。
“倒是不知你买这些要做个甚,我瞅着不像只做一样?”
花自己挣来的钱总是快乐的。
瑛娘笑着点了点头,只道:“总归做出来都得叫章叔过个眼,届时你自然知道了。”
“成吧。”
这一路买来便去了小半日,章文德今日也算得了实惠,自然少不了请瑛娘一顿好饭,回杂货铺子存放好东西,两人便径直去了坊市与西市想接处的酒楼。
这酒楼是罕见的三层小楼,章文德给了银钱,直接带着瑛娘上了二楼小间儿,一间儿摆了三张桌,人少时也勉强算得一个包间儿。
瑛娘腹中空空,倒也没与章文德客气,两人无声吃了一阵,章文德才放下筷箸等瑛娘扫尾。
瑛娘吃得也不慢,放下筷箸便有些羞怯,“叫章叔看笑话了,我还是头回吃上这般精致的饭菜。”
章文德“哈哈”一笑,“瞧着你采买时舍钱的模样,可不像没吃过好东西的样子啊?”
“那都是家里头用得上的,怎能跟吃进自个儿嘴里的一样?”
章文德可没忘记最初见着瑛娘时,她拿来典换的琉璃珠,只笑了笑,不见得当真,转而另提一事。
“上回签了契,我将契书送与东家,东家瞧你字好,还问我能不能帮着求一幅墨宝。如何?可愿写一幅字,叫章叔拿去做脸?”
“章叔莫不是帮我吹嘘了?叫东家知晓我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娘子,那字可不得叫人拿去烧了?”
章文德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倒是叫你误会了,我这位东家为人最是淳善厚道,整个儿丰县论来他也当得第一,签契时我便与他说过你。”
东家厚道方可笼络人心。
瑛娘本就有心借章文德与其东家往来,确定他所言求字属实,便也应了他的请求。
西市有书坊,章文德便没往东市去买纸,直接在书坊买了卷轴,好叫瑛娘挥毫。
送与东家,所书用词需得考量。
以章文德描述,这位东家该是个和善的长辈,瑛娘琢磨片刻,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年纪,最终选定“谢尽浮名更无事,灯前儿女话团栾[注1]”,在心头默了两遍,提笔书于纸上,落款“苦禅”。
瑛娘的字一气呵成,章文德看得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再看落款却是不能解其意,“怎么是苦禅?”
最初用“苦禅”是为甚?
瑛娘想了许久,记起那一世“自己”出生于禅学世家,然禅学晦涩难懂,她又是初识字的盲流,每日辰课最痛苦的莫过于生记禅理,长辈嫌她愚钝,赐号“苦禅”,久而久之也就用惯了。
之后与好友通信,“苦禅”成了她的别号,其后制墨也以此为铭。
但这经历不可说,念及仓里藏着的墨锭,瑛娘只得将这别号认下,“却是随意想的。送给东家的字,总不好留下我姓名吧?”
书法大家的墨宝总有别号印章,章文德只当瑛娘小孩儿心性,“哈哈”笑过,便将晾干的卷轴收了起来,“那回头可得请东家拿给公子看,也好叫他猜猜这字出自谁人之手。”
“常听章叔提起东家公子,却是不知公子如今年岁?”
“约摸十六,今年秋就要下场应试,若无意外,来年便可去府学读书了。”
潭徽书院只是丰县县学,其中学子多为童生,待得考取秀才之名,方能得荐书前往府学就习。
十六岁的秀才并非寻常,想必来日成就不可估量。
“公子大才。年终家里出了好墨,瑛娘一定送来,好叫章叔拿去送与公子以贺高中。”
用与不用,且由那位公子自个儿决定去。
“成!”
章文德心得意满,抱着卷轴要走,瑛娘却只跟了两步,驻足于书架之前。
“瑛娘想买书?”
“嗯。”
东市书肆所售书本多为抄录,西市书坊所售却多为书院印制。
瑛娘舍得买书,但当下学子所习四书五经于瑛娘而言并无多大用处,因此便只选了一本《梦溪游记》、一本《考工记》。
“诚惠,二十两。”
仓里分好的碎银却是不够给书钱了,瑛娘只得借着遮挡取了一锭五十两的元宝,叫伙计找回碎银。
扭头又见书坊一角的平头案上摆了几本白皮新书,便问:“那些可是学子抄的?”
伙计麻利答道:“是也不是,娘子只管看看便知。”
能翻阅,瑛娘自然不会客气,上前取了书本翻看,读过几行,才知这些书都是书坊私印的话本。
瑛娘曾看过闲书无数,如此背景下的话本却从未看过,当即准备掏钱买下一本,却叫书坊伙计提醒,这话本分上、中、下三册。
还是本长篇。
话本一册五百文,一套算来对比正经书册却是有些贵了,瑛娘犹豫,却是抵不过心中好奇,耷拉着肩掏钱买了一套。
待得离了书坊,瑛娘才叹了口气,与章文德笑言:“待我看过,这书怕是得叫章叔帮着代销。”
章文德看得好笑,“读书人只会藏书,倒是不知瑛娘师从何等有趣之人,看过的书也教你往外头卖?”
瑛娘哪有什么正经师从?只道自己胡乱学的,全靠天分使然。
“且这书也不是什么正经书,看过也就罢了,总不好留下来给后代看着耍。”
“你能看,怎么后代子孙却不能看?”
“我有天分,他们却不见得如我。”
“哈哈哈哈!”
二人说笑着回了杂货铺子,瑛娘却是不好再耽搁,取了东西便叫了脚夫背去档口。
面摊子早两刻便卖空了,陈氏不知瑛娘何时回,便自个儿去买了三只大鹅,叫汪辰在档口等,
等得瑛娘归,陈氏也拎着鹅回来,连忙将鹅栓好塞进筐里,催促汪辰赶车回家去。
不止陈氏想与方屠户家做脸,汪辰也想叫方小娘子欢喜,临了出城,却是非得赶着空闲去布行买新布,好叫瑛娘闲来染色。
瑛娘也有别的打算,索性也掏了钱来买了两匹丝绢。
汪辰看瑛娘掏钱看得肉疼,琢磨着自己攒的钱也只够买一匹棉绢的,但心念一转,干脆缠着陈氏掏钱,也买丝绢。
陈氏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敲打汪辰,好在眼下手头宽裕,咬了咬牙,这钱也就掏了。
“成了!赶紧回吧!再不回我可没钱再掏来给你花了!”
“娘,说这作甚?难道媳妇儿不是你催着娶的?”
“什么叫我催的!你不点头我催有啥用?”
“成成成!可别再说了!叫瑛娘听去,来日给你儿媳妇告状!”
瑛娘哈哈大笑,“三婶别再说了,我可不保来日三嫂与我好,我能藏得住话。”
“……”
[注1]谢尽浮名更无事,灯前儿女话团栾∶取自陆游《秋雨·其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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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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