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光小学的校庆活动很简单,既没有形式化的优秀校友返校演讲,也没有铺张的声势。
何映把餐票放到窗口,四年级的学生穿着平时食堂员工的工作服,绷着张小脸,认真地数着给他勺了几块肉,被排在后面的学长揶揄道:“不许手抖,不然明天小何老师让你老师多多关照你。”
学生撇撇嘴,没把“威胁”当回事。
荣光小学会教学生做菜,好让他们回家时可以给家里人分担家务,以后也有个傍身技能。而今天校庆,食堂除了国家配给的食材外,陈校长还自掏腰包给大家加餐一份红烧肉。
肉是学生在饭堂员工的指导下完成的,保证了口味和熟度,虽然算不上多好吃,但也足够了。
学长虽然开玩笑说学生给自己打肉手抖,可他只吃了一块,其他的全夹给围在他们旁边吃饭的学生,笑眯眯地问他们:“好不好吃呀?”
孩子们吃的很高兴,像上课回答问题一样齐声答道:“好——吃——”
何映原本也想分给他们,但孩子们懂事,得了一块就说什么都不肯再要了,死死捂着自己的铁碗,嘴一个赛一个的甜:“小何老师自己吃吧!”
“等我四年级了也做给老师吃!”
“小何老师可不可以每年都来看我们啊?”
“可以啊,不过——”何映点点头,“你们会长大的,我回来时可能你们已经毕业了。”
“所以你们做给小岑老师吧,他替我吃。”
孩子们不喜欢离别,突然沉默了下来,好一会终于有人道:“小何老师,能不走吗?”
何映哑然失笑,温柔地安抚道:“不能噢。”
他很有带孩子的经历,这些孩子稚嫩的挽留让他想起自己的表妹。小姑娘打小就想走艺考进娱乐圈演戏,家里的长辈为了吓唬她,给她讲这种圈子有多黑暗。
其实那些不该说给孩子听的,小孩哪听得懂什么潜规则什么背景。可小姑娘听懂了,漂亮的大眼睛盈满泪水,攥着拳摇头说:“我不想要这样的世界……我不想长大……”
孩子们太小,不知道世界不会有着心意转。他们对待黑暗的现实只有毫无用处的拒绝,像一张干净而脆弱的白纸,连写下控诉的白纸黑字都不会。
他们只是流眼泪,然后长大,或许选择和不喜欢的世界同流合污,也或许还会保持着最初那鲜明的爱憎。
于是何映说:“鸟总会飞的。”
无论以什么姿势。
他的目光像跨越了两辈子一样悠远,飞过远山,飞过垭口。
最后落回了面前的孩子脸上,叹了一口气,又道:“以后如果想去南方读书,可以找我。”
何映请的假太久了,艾布纳催得紧,山里微弱的信号挡不住他的夺目连环call,何映在他断断续续的语句里听出了上司的要死不活,安抚道:“真的要回了,对,明天我去机场,后天就去公司上班成吧?”
学长帮他把行李运到车上,明天是周末,学校不上课,他开车送何映去车站。
这是在荣光小学的最后一晚,已经睡习惯的下铺发出几声闷鸣,像今夜阴沉的夜空。
学长在上面探头道:“今晚早点睡。”
早就适应的作息让两人很快入睡,直到凌晨三点被一声闷雷震醒,何映迷迷糊糊睁眼,发现房间已经有薄薄一摊水了。
雨似乎已经下了几个小时,在这个时候突然变大,巨大的雷声惊醒了不少人,宿舍的灯逐渐亮起来,而比人更快的是非常理能理解的涨水速度,只是短短十分钟,水面就没到了何映小腿的位置。
何映在临海省份生活了几十年,几乎每年都有台风灾害,可哪怕是洪涝都没有这么惊人的涨水速度,当机立断道:“把学生往楼上带!”
周末留宿的学生不多,两个人只用了七八分钟就把所有人喊醒,然后集中在三楼。
暴雨倾盆而下,裹挟着泥块土块,顺着地势汇聚到荣光小学,浑浊的土黄液体很快就淹没了宿舍一楼。
雷声比哪一次都要大声,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们缩在角落,惊恐地看着逐渐漫上二楼的水位,惊慌失措道:“小何老师……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何映阴着脸,饶是他见多识广,这个雨势都是他难以预料的。夜还很长,雨看起来在天亮前都不会停,这个速度迟早要淹到三楼。
宿舍楼只有四层,山里的学校没有条件,孩子们基本都不会游泳,等待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老旧的广播被水泡了,苟延残喘的电路发出刺耳的声音,但还是能听清校长说的话。半夜惊醒的中年男人第一时间淌水到了广播室,因为出来得过于匆忙,钥匙没带,耗了很大的气力才踹开门,喘着气道:“——所有老师!带领学生往高楼层走!不要试图出来!外面山崩了!”
有学生急了,慌慌张张地往外走,被学长一把拽住:“你去哪里?!没听到广播吗?”
他的语气太激动,学生被吓了一条,好一会后崩溃哭道:“我爷爷还在家里……我要找爷爷……”
有人带头,情绪就很难控制得住,隐隐约约的哭声逐渐变大,此起彼伏。
农村的自建房大都是两三层,且平均楼高低于教学楼,他们怕自己家被淹了。
何映轻咳一声,用最大的音量道:“停——!听我说一下,学校是这里最低的地方,四面的水会往这流,我们现在才淹到二楼,你们家里应该没事。”
他的声音很冷静,足够给孩子们安全感,哭声减弱下来,只有是不是一声抽噎。
学长安顿好他们后凑到何映旁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现在怎么办,水涨到楼梯那了。”
何映皱眉,他的裤角打湿了,贴在腿上很不舒服,湿漉漉的布料带走了人体的温度,加上下雨带来的降温,事态正在走向糟糕的一侧,他当机立断道:“把卧室的被子都搬到四楼,厚衣服也拿上。”
十几个人把东西搬了上去,用了接近一个小时,而水位已经涨到三楼,薄薄的一层水面在翻滚,即使挽起裤腿也难免被打湿。
好在雨势稍缓,至少短时间不会涨到四楼,何映让疲惫的孩子们去休息,他们两个成年人轮流看守。
可能是因为哭过,孩子们睡着得很快,睡脸上仍是担忧,有的做了噩梦的还会说梦话。
这是一个难熬的夜,何映靠着墙,巨大的困意袭击着他,他只能靠站立来保持一点清醒。他们醒来时太匆忙,他甚至只穿着薄薄的单衣,连一件防寒的外套都没有,风从走廊的窗口刮来,何映感觉脑子逐渐昏沉,身体也越来越烫。
又冷又热,一阵风吹来像能要了他的命,然后在学长轮换时才能倒下,可就算盖着被子也还是冷得发颤。
他再醒来时,雨已经停了。
水位在天亮后有些退却,可仍是三楼半的高度,浓密的乌云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可以降下暴雨淹没一切。
人类在天灾面前显得过于弱小了。
附近的信号塔难逃一劫,本来还能勉强通话的手机彻底没有网络,他们和外界隔绝,像一座死寂的孤岛。
没有水,没有电,没有食物,以及等着吞噬一切的洪水。
飞鸟羽翼未丰,逃不脱泥沼。
“诶呦,过不去啊……”搜救队队员望着凌乱的路面,不确定地向后排请示道,“队长,要徒步上去吗?感觉雨还会下。”
梁潼惨白着脸,打断道:“在下一场雨前,时间足够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对方不可置信道,“搜救工作至少进行四十八小时……”
梁潼垂着头,像是已经被抽干了一切气力,说的话却异常坚决:“足够了……再不去,就真的一切都晚了。”
在队员还想反驳之前,队长先举起手打断他们,然后死死地盯着梁潼,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探究。这位外省的年轻人赶在航班停运前赶来了这样,在暴雨下前就上报要求准备组织搜救,负责人一开始还不当一回事,然后在逐渐飙红的暴雨预警下意识到,这不是恶作剧。
他干搜救这么多年,见过很多常理无法解释的事,像什么亲子间的心灵感应,很扯,但它真的让他们多挽救回了一条生命,让一个家庭免于破灭。
所以他只是说:“徒步吧。我们耽误不起黄金搜救时间。”
队员的本意也只是想保障搜救队的安全,队长既然下令,立即毫无怨言地背起搜救物资,训练有素地向山里进发。
梁潼下车,初踏上地面,差点脚一软直接跪下来。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慌,手脚都在发软,难以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
他拒绝了别人的搀扶,扶着树休息了一会,这两天他几乎没歇过,此时几乎要两眼一黑倒下去。
梁潼的手指屈起,无意识抓挠着树木的表皮,留不下痕迹,手指却在残忍的摩擦下破皮流血,留下渗人的手指痕。
——他快要疯了。
梁潼猛然抬头,强撑着抬步跟上队伍,突然有种莫名的力量支持着油尽灯枯的身体,也许也只是回光返照,他在心里默默祷告。
何映,何映……
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其实我之前看了很多重生文都会刻意避开这种,明明主角对社会上的重大灾害有印象却不去阻止的桥段,所以我想写一段(别骂我呜呜)
一是这个洪涝是真人真事,二是想表达一下,重生并非无所不能,有些事情是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的(点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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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池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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