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府中侍者引路,一众乐妓怀抱乐器,娉娉婷婷从院中耳房而出,屏气敛声迈入世子府中屋穹高阔的宴山亭。
四下尽是光耀得几近刺目的红金,水榭高舍、朱漆璃柱,高悬的莲花灯燃着灯油,飘出一两缕精心调制的馨香。
玉瑟楼久负盛名,更是背靠几位影影绰绰的大人物,具体是哪几位,各家之间心照不宣。
以往便已受京中显贵竞相追捧,甚至一度以自家宴席能请来玉瑟楼的排场几何相攀比,席上乐器色愈多,或也可说明宴席主人家权势愈盛。
此番传言未见得完全详实,但世人难逃虚荣之心,何况权贵之间尤甚,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打心眼儿里看,是谁也不愿让谁盖过自己一头去。
人云亦云一久,玉瑟楼的声势越发显盛,近几年更是直奔赫赫扬扬、烈火烹油而去,作为民间的风月场所可谓是做到了风头无两,甚至一度要盖过隶属宫廷礼乐的官署教坊司去。
朱门酒肉臭,贵族尽豪奢,对于这些常穿梭来往于各大高门之间的乐妓们来说,无非都是以往见惯了的,但——
自古言“君臣有别”,这天下如今姓“殷”,再大的人臣也越不过皇室去,今日可是殷祥世子设宴,与寻常世家相较,皇室子弟的分量便又不同了。
有一两个心比天高的琴妓从迈过厅门的高门槛起,就已经大着胆子、悄悄扬一点下颌,极尽所能在不坏了规矩的前提下,多露一点自己引以为傲的姣好容颜——比起侍乐以谋生来说,“以色侍人”显然才是她们更为擅长的事。
即便退一万步讲,殷祥世子他本人是个纨绔中的一股清流,高风亮节、不近女色,觉得对着她们这群红粉骷髅还不如对着一本经书有意思,好,那也没关系。
他只需将身份摆在这儿,就能如同一根加高加宽的活门槛儿,今日能有资格受邀于此作陪的,无一不是能够得着这根“门槛”的新近显贵,她们但凡能入了其中任何一位的眼,那后半辈子几乎是可以想见的有着落了。
也因此,尽管鸨母锐利如隼的目光就在院外盯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她们都明白这是当堂监工、若有差错就等着秋后算账的意味,堪比用眼睛习了一门“暴雨梨花针”的功夫,让人总感觉背上凉飕飕的,十分惊悚。
不过她们胜在人数占优,显然是要远多于鸨母那两颗鱼目眼珠的,几名心思活络的乐妓这会子也难得齐心协力,轻移莲步肩挨着肩,不动声色地遮住了鸨母的视线。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总不能为了工作连生活都不要了吧?
她们倒是齐心协力,共赴光明未来了,却无意间将原本夹在队伍当中的应笑一整个暴露在了鸨母的视线里。
应笑这副原身本就是弱质风流的身板儿,此时抱着有她半身高的琵琶缀在队尾,与周围高挑的风流佳人们放在一处看,简直就像一众开得正盛的杜鹃里,陡然冒出来一枝颤颤巍巍的红木兰。
鸨母徐凤娘远远眯起眼,怀着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应笑的背影两眼,漫不经心地掐掉袖口一截抽了丝的银线头,涂了红蔻丹的指甲一掐一松,银线就飘飘扬扬落进尘土里。
同时漫不经心想道:净是些泥牛入海似的货色,养了这些时日一手琵琶也不见长进,空耗到这个年岁上还一根豆芽菜似的,要是翻过年去那位大人还不提起她来,不如干脆她做主,将她卖个好价算了……
幻想中的如意算盘噼里啪啦地作响,再辅以一袋金叶子入账的脆响声,简直是天底下最美妙的声响——
鸨母如此这般想着,余光中忽然觑见应笑抱琴的姿势似乎哪里有差,一时却又寻不出关键,只能皱着眉反反复复地凝眸打量。
香炉里的百花香燃至一半,落下一截香灰来,水红裙裾眼看就要走到宴席正中,鸨母才突然如梦初醒般,惊恐地瞪大了眼——
这个挨千刀的小蹄子!她是不是空着手上去了!
*
鸨母望着应笑的背影又惊又怒,目光死死集中在她全心全意托着琴尾的双手上,无奈又不能当着众贵人的面冲入席间拉走她,几乎咬碎了一口金牙。
应笑对此全然不知,正跟着队形施施然前行。
与或好奇、或艳羡的旁人不同,她从入席起就始终敛首低眉,做足了这副壳子应有的的谨小慎微,实则注意力全放在自己的一双手上,借抱着琵琶的姿势来来回回地打量。
指形细长,状若削葱,关节处骨节隐没,既平且直,是无论什么姿态都能秀美如兰花的一双手。
且毫无疑问,这也是一双天生就适宜奏琴的手。
唯独一点。
指甲太薄太脆,宛如剥壳茭白般细嫩,眼下没有义甲辅助,用这样的指甲拨弦,先不提粗粝喑哑的音色,只怕是弹不出几句便会彻底折断。
一众乐妓迤逦行至中央乐席,向宾客们柔柔福上一礼,才按次序落座。
应笑有样学样,略显生硬地福身,而后便神色坦然地寻至自己座次,借垂下的宽大袍袖掩住她空空如也的双手,习惯性地将琵琶自然倚靠上左肩。
以这种现代抱琴法,琴头当然会高出她自己流云般的乌发,在一众斜斜躺倒的琵琶当中,难掩一瞬间的鹤立鸡群。
好在应笑很快反应过来,及时调整,学着旁人的模样横抱。
“阿笑……”泽兰就坐在她旁边,略往上托了托琴,难掩担心地低声唤她。
应笑并没有同她说具体的应对之策,以至于她仍不明白她们阿笑是怎么做到这么泰然自若地空手登台的。
虽说假如阿笑方才就向妈妈坦言琴拨丢失、自请放弃登台,后果也好不到哪去,但也总比在一众宾客前登台亮相才骑虎难下要强些吧!
早听闻殷祥世子通晓音律,对平日来往的乐者也多礼遇,颇具君子之风。但又有说其为人一板一眼,最厌他人偷奸取巧,若是被他抓到阿笑滥竽充数或是干脆坏了音律……
泽兰咬紧了唇瓣。
应笑却全无怵色,只回以她一个“安心就好”的眼神:“没事的,放心,一会儿你们先弹,我跟着听一会儿。”
泽兰:“?”
应笑又问:“对了,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泽兰:“!”
——阿笑敢说,她都不敢听啊!
关于临时抱佛脚的那份谱子,一遍过目再加一遍手抄,于应笑而言,谱面已然纤毫毕现地刻在脑中,若是寻常情况,想要应付一下易如反掌。
可惜,情况和寻常压根儿不沾边,所以记住了也没什么大用,仅仅是能让她从中浅窥曲子的调式风格而已。
她所知的仅仅只有一份琵琶谱,而这是多色乐器的合奏,她本人从未参与过排练,总谱更是见所未见,把两眼一抹,能比外边儿的天都黑。
若是贸然出声加入,一旦有哪处和其余人合不上,以琵琶碎金断玉的音色来说,基本就可以宣告一起舞台事故的死刑了。
应笑边思索着边抬一抬手,水红的袍袖缓缓下滑,同凤尾形的琴头一起,一并堆在臂弯处,露出一截洁白细腻的小臂。
她轻轻捻去掌心里潮湿的汗意,鼓膜中隐隐响起风啸般的涌动声。
但四下红烛高悬,平稳如神龛光轮,哪里有风?
应笑静静垂眸。
——是她过速的心跳。
几番沉气过后,胸口处扑通乱撞的鹿才终于化蝶而去,振一振翅,徒留一阵轻浅的悸动。
她侧耳凑近琴弦,边用指腹软肉轻轻拨弦,边扭转琴轴校音,眸底一片静水流深。
不巧,舞台事故这种事情在她前世时就从未允许它发生,今时,更当如此。
*
正当中的百弦琴身负指挥副职,轻抬琴竹,悬于空中,隐晦地递给两侧同伴一个眼神,落在应笑眼中,竟是极熟悉的心安。
前世时便是如此,乐团排演时若指挥不在,便全由扬琴起拍,而应笑则通常坐在左侧方,只需静待——
琴竹一瞬高悬,半目呼吸过后重重落下,敲出“锵”一声弦音,仿若某种指令,各色丝竹管弦随即默契跟上,霎时响彻高阔的宴山亭。
只这一耳朵,应笑便听出敲百弦琴的姑娘是个中高手,持琴竹的手又稳又快,因众人起奏时机略有出入,旋律难免发飘,却在她手下很快转稳。
由乐及人,足可见其为人很有些不显山不露水的敦实可靠。
细听乐曲,管弦作底,拨弦点缀,扑面而来湖水一般波澜静阔,显然描述的是水景,这也是应笑方才多问了泽兰一句乐名为何的原因。
她从谱面中能大致看出曲子是急是缓、是乐是哀,但光这八字就蕴着千变万化。
春风得意、看尽长安是乐,小狗逐蝶、滚落水沟同样也是乐,她得先知道曲子讲的是什么,才能把自己同其余的叙事者融在一处。
——是的,她要用自己的现场即兴,试着同原曲融合。
很冒风险,但已经是眼下最好的解决之道,要做就必须得成,当然她也信自己能成。
应笑半阖眸,右手虚虚扶在琴弦上没有出声。
且她似乎连佯装一下的打算都没有,说不弹就不弹,对某朝某代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之流敬谢不敏,看得泽兰鼻尖直冒汗。
被应笑赞为“个中高手”的百弦琴师逢霜,先于所有人之前察觉到异样,两三乐句已过,左侧乐席的音色似乎较往常单薄,百忙之中匀过余光去,才发现竟是应笑没有动作,直少了一把琵琶的音量。
托原身的福,逢霜对应笑的印象大多可由“怯懦”一言蔽之,见应笑动也不动,理所当然认为她是头一回在这种天家富贵的席面上出演,人都给吓木了。
她神色几多变幻,手底下却稳住了没露情绪,心里正着急,却忽而听见一声神似泉水叮咚的弦响。
音头圆润得有如盛夏初荷上一枚浑圆滚动的露珠,余音却极尽清越绕梁,远胜梅蕊雪尘。
百弦琴师一愣,腕子稍偏,下一刻琴竹便闷闷地,落错了一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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