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泛玉珠

乐之根本,在于和谐。

大学合奏课上,年逾不惑的指挥老师唾沫横飞,反反复复强调过的“乐本思想”,在这一刻于她的心中明悟,又于她的指尖赋活新生。

如果外物暂且无法襄助,自身看似不可抗衡,那就尝试着再向内、向深,寻求看似柔弱、但暗藏生机的所在。

应笑呼吸清浅,侧耳敛息,耳边每一柱音符都纤毫毕现,亲口告诉她将流淌向何处。

皓腕弯月般绕过琴头,虎口则抵住琴颈,一点点重量就扼得掌心泛白,实是副羸弱的身子。

应笑却有如暂且摒弃了这副身子的负累一般,极快地熟悉了这新奇的抱琴姿势。

左手指腹落在琴弦品上半寸处,蜻蜓点水地一点,与此同时右手拇指指腹向内连抹,泛音水晶珠串般袅袅而出,叽里咕噜地滚落山巅,偶遇山脚处的溪流,即刻便浑然天成地融在一处。

就好似既是偶遇,也是早有预谋。

应笑苍白的面容上忽然现出一瞬间的笑意,就这一点笑意就足以使得她整个人都似春桃乍开般,两靥处透出淡淡的血色。

她为这首曲、也为自己所奏的即兴,音符点出的刹那,就像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生命力注入了她的体内,一时间连眼角眉梢都生动起来。

这是应笑早就思量过的,以她现在薄且脆的指甲来看,若贸然奏响琴弦,音色会在剐蹭中产生难以避免的金属质感,和谐性要大为逊色;

但如果换成以指腹虚按、限制琴弦振动的泛音,则音色纯净空灵,回响绝佳,是真正美学意义上的灵蝶振翅。

这首曲子名为《湘水芳兰词》,全曲都在描绘当年湘水女神尚在时,湘水及两岸是如何如何流水泠泠、环山映月的。

其旋律静美柔和,凡入耳者无不心静神怡,偶尔又夹杂迭浪波澜,不会叫人觉得疲乏无趣,谱曲者功力可见一斑。

可神话传闻中,湘水之侧便有三神在上,帝舜与其妻皇英二女,三人常巡于此把酒对月,若曲中只有静水淙淙、不声不响,是否太寂寥了些?

应笑低一低眉,音随心动,左手连点三弦二相、一品、三品——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帝舜带着两位爱妻泛舟湘水之上,船桨声声拨开水面,舀碎月华光影;

而后是二弦四品、一弦六品、十品——

天神吃醉了酒,挥袖间带得小舟也在水中央摇晃,女英伏在船沿望月,耳铛不慎落入水中,激起乱琼叮咚。

……

最初时的两个泛音融进众乐之中,韵律和谐,甚至犹胜原意,应笑便知自己赌赢了。

今日这头一道坎儿,她算是有惊无险地趟过了。

常言道音由心生,应笑心头一松,指尖更是无拘无束,自在轻快起来,踩着韵律点出一串急促连贯的泛音,正似湘水岸边灵花异草齐放。

其余乐妓自然也听出了这道半路杀出的音律,个个心思千回百转,却也都齐齐按捺住了想往琵琶乐部方向瞧一眼的心,手上俱是一停未停,齐心协力地假装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们玉瑟楼关起门来的自家事,眼下在外赴宴,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必得先有志一同,万不能叫贵人们瞧出什么端倪来。

事实上席间宾客也的确不会注意一个坐席镶边、脸容还没完全长开的小小琵琶妓,再加之打心眼儿里是看不起这些风尘伶人的,若非继续往来举杯,便是以下流目光盯住其中的某个美人,只怕心里已经开始幻想与之春风一度。

转眼一曲接近尾声,不但无人听出异样,反倒还有数人为捧世子的面子纷纷出言,大加赞赏:

“此乃玉瑟楼排演的新曲吧,听说是浮生阁上个月新写出来的词,立马就请季先生给谱了曲,今天才头一回演!”

“上次在范御史府上,我本想着能一饱耳福,可惜还是那些个旧曲子,今日若非世子殿下设宴邀请,只怕我等还听不得——”

“听此湘水词似是赞颂湘神,可我等却觉当今陛下之英才亦可堪比舜帝……”

说这些话的大多都是座次中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一些新贵,唯恐错过这个攀附皇室的好机会,不要钱的好话一箩筐地往外倒,嘴皮子个顶个的利索,连廊下挂着的玄凤鹦鹉听了,都要惭愧得连夜啄掉两根羽毛。

任这些长了鸡毛耳朵的庸人自去七嘴八舌,唯独高坐主位、真正通晓音律的殷祥世子全程未置一词。

乐曲起奏时他还未曾在意,照旧与旁人宴饮,侍者小心地为其满上桂花醇酒,酒液澄明,浮浮晃晃。

然而应笑于台前奏响泛音的第一声起,俯身案前添酒的侍者就被世子满脸不耐地挥退,吓得手一抖,酒液洒了自己满袖。

可怜那侍者还不知自己何处触怒世子,立马瑟缩在地砰砰磕了好几个头,却怕惊扰贵宾罪加一等,连出声求饶都不敢。

半晌后却始终不见雷霆降临,惶惶然抬头,才发觉世子全没瞧见他,目光尽数落在宴厅中央的玉瑟楼乐妓身上,甚至为其纡尊侧耳,眸中隐约映出烛火跳动,细瞧竟似有新奇之意。

侍者一惊又一松,迟半拍地反应过来自个儿算是全须全尾地保住了,冷汗才涔涔浸透后背,片刻后被另一内侍拉起,悄无声息地退开。

席间除了受邀前来的各路官员豪爵之外,还有一位身份特殊的座上宾。

——楚王幼子、殷祥世子一母同胞的亲弟殷瑞,年仅八岁,今日也在列席之中。

给他安排的座席紧挨自家兄长的下首,在一众觥筹交错的成年人里显得分外袖珍惹眼。

楚王人到中年才又得了这个小儿子,和王妃老两口将他当作掌上明珠般呵护,众人皆知这位老幺以后必是要靠父兄荫蔽,做个一世无忧的富贵王子的,也不求他有什么大出息大造化,只要快活安逸就好。

殷瑞自小众星捧月,性子被养得天真烂漫,于自家哥哥的宴上更是没有什么顾忌,在众乐妓福礼谢幕时,当即便拍着手笑起来:

“这个好听!这个好听!母妃领我往后山潭里扔玉珠子时就是这个动静!”

他是童言无忌,在座的诸位却无不汗颜——投珠入潭、以闻其音的奢靡,在垂髫小儿的口中有如吃饭喝水般寻常,天家富贵便是如此潢潢难测。

一时间,四面八方望向正中间婀娜美人们的目光更热切了几分,只期知晓其中是否有大造化者,能凭此际遇入了世子的眼。

被各类目光环绕的殷祥世子却习以为常般,仪度依然,从容不迫。

他先是宠溺地望了下首的幼弟一眼,唤人将他的果子露撤掉,换成酸溜溜的果饮,算是做兄长对他没规没矩的小惩大诫。

而后才在幼弟不满的嘀嘀咕咕中,微抬下颌,目光盯住应笑所站的左席边角,表情高深莫测,意有所指道。

“玉瑟楼乐妓,果然名不虚传。”

台上台下,俱是一愣。

泽兰最先反应过来,背过手去猛扯应笑的束腰,抿着唇含糊地唤她,掐得尖细的声音里难掩激动:

“阿笑,世子夸你呢!”

不止泽兰看出来了,其余人也绝非眼盲心瞎之辈,纷纷注目,或颇感意外,或好奇探究,亦有个别不通音律者不明关窍,还在苦思冥想世子话中深意。

唯独应笑本人不知作何感想和反应,有点像考场上忘谱,即兴弹出了个鬼打墙,却被考官当场抓包的微妙感。

尤其这考官指向性太明显,她还不好发挥唯心主义,假装那话说的不是她。

既不能退,干脆逆势而上。

应笑提住一口气,低眉顺眼地迈出队列,敛衽以福礼,状若羞涩般掩住半边面容,实则只是以此遮掩念台词时的僵硬表情。

“殿下谬赞,愧不敢受。”

一众乐妓觑着她一番动作,俱是死死咬着嘴唇,心火好悬没把眼睛烧红,若是能化实质,只怕当场便能将她烧出个三刀六洞。

——怎么偏偏是她?又怎么可能是她!

应笑无端端成了个活筛子,比她们还迷惑。

上至宾客下至仆役,无不感叹小小乐妓颇有气运,本以为世子会就此垂问她的名字,也叫他们亲眼见识麻雀是如何变凤凰。

但是没有。

高坐上首之人再未出声,威仪犹在,却不似要问责。

应笑方松一口气,无意抬眸,却直直撞入一道幽深的探寻目光。

只这一眼,应笑便看懂了。

她使了讨巧伎俩剑走偏锋,早被这位世子殿下看在眼中、尽数识破,同是通晓音律之人,遮掩不过去的。

只不过不知为何,他却并未出言拆穿,反倒赐了她加厚三成的封赏,便挥手让她们退下了。

乐妓们同来时一样,各抱自己的乐器,静默无声地鱼贯而出,直至在侍者的引领下迈出世子府的大门,才敢纵情呼吸,齐齐活过来了一般。

乐妓们都是玉瑟楼的活摇财树,个个儿身娇体弱不说,更不宜在街头抛头露面,叫那些泥腿子白白饱眼福,平白落了身价。

于是回楼的途中,依然循旧例,两人共乘一驾马车。

泽兰拉着应笑抢先钻进了一辆青篷车里,兴奋得满脸通红,一路上都在跟她叽叽喳喳地复盘,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应笑袖着双手,略感疲惫地靠在银丝软垫上,侧头倚上冰冷的车厢内壁。

方才宴前抉择时的生死时速本就考验临场反应,奏乐时的全神贯注又耗费了她太多的心神,此时骤然放松,她连交握的腕间都是湿冷冷的虚汗,脉搏更是虚弱得几乎摸不见。

见泽兰这么兴奋,应笑不忍心扫了她的兴,面上虽然也挂着柔柔的笑,但心里却没她这么乐观。

她犹记得迈出宴山亭门槛时,院外守着的鸨母迎上来,堆笑着收下管家替乐妓们送出来的沉甸甸的封赏,转头望向她时,目光陡然阴沉,淬了毒的针尖一样扎进人心里。

应笑心下廖然叹气——前关刚过,后头就似有杀招又至,她想平平安安地活出新手村,恐怕没那么简单。

她心里的思量千头万绪,面上却依旧平如静水,半阖着眸子,似睡非睡。

泽兰见她疲惫不似寻常,也识趣地收声,转头去给她倒茶。

车厢里的小茶炉经她拨弄,忽而爆出一小朵炭花,光华转瞬即逝,既似燃尽残阳,也如新月初生。

“哔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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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泛玉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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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春水当头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