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赴诛鸾

夏季多雨水,一片云又生一片云似的,夕照才于西边天际烧出玫瑰色的晚霞,不到片刻光景就被云层团团遮了,云边透出一圈绛色,由晴转阴,一场大雨沉沉酝酿。

玉瑟楼中,乌云压顶,空气阴郁得似能滴水。

婢女们早早备好了干净柔软的衣物,热水也坐在炉子上烧得滚滚的,明明一刻前都听见长街上的马车声了,偏偏等来等去等不见自家姑娘回房,打听了几手消息才知,人是赴宴回来了,却是满班子人都被妈妈扣在了后头,不许任何人擅离。

这样大的阵仗……

婢女心头一跳,直觉这趟宴上必是生了风波,不知又是哪个倒霉催的招了妈妈的眼,今日怕是要在众人面前被立上规矩,不死也要脱层皮。

婢女打帘出门,站在院中望了望愈发浓重的天色,默默念了句阿弥陀佛。

*

月洞门后,迎面便是一渠开凿出的清池,引源头活水养了满池名种荷花,时值夏季,叶片青圆,风荷正举。

荷花池中,水面之上盈盈而立一处流水小榭,白玉为栏金作地,紫藤沿着琉璃瓦攀爬生长,似在玉色滋养下愈发生机繁盛,瀑布般垂落亭边,俄而有夜风轻拂,花香盈袖。

这里原名“逐鸾台”,本是历年花魁夜竞价时,供花魁献艺之处。

直至两年前某任花魁于此起舞时,竟就极富运道地入了一位贵人的眼。

据闻那位贵人身份神秘,出手却极为阔绰,不仅一掷千金为其赎身,更是额外出钱令玉瑟楼封存此处,作为二人初遇之地,不容他人日后再行献艺染指。

从那以后,这座金玉砌成的小榭便仅作观景之用,久而久之便明珠蒙尘,成了鸨母责斥楼中妓子、以儆效尤的刑台,如今更是多了个诨名——

诛鸾台。

“诛鸾台”长日寂寥,久不曾这么热闹,此时亭中人影幢幢,尽是方从世子府归来便被勒令聚在此处的乐妓们,水红的绣服都来不及换下,和池中恣意生长的千瓣莲交相辉映,竟比悬挂四角的莲花灯更艳光夺目。

可惜再好的美貌也会因倦容失色,乐妓们出门献艺,一遭下来身子本就疲乏得紧,无不是盼着赶紧领赏回房,好好歇上一气。

可眼下不说让她们回去休息,居然还拘着她们平白站规矩,乐妓们心中不情愿,无不是边捶打着手臂腰腿,边交头接耳,怨声载道。

但当目光触及到最前头的地上时,又齐齐噤声。

一道单薄身影越众而出,屈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绯色裙裾胡乱铺开满地,脊骨却仍是直的,神情姿态俱不见萎顿,竟叫人分不清她与池中水生菡萏,哪一个更像莲。

无奈半大的姑娘还是困于年轻力弱,腰板儿再直也难掩其身姿细弱柔嫩,宛若一节被生生掐断的紫藤。

鸨母单手扶腰站在跪立的姑娘面前,面色阴沉,手中还握着一条对折的牛皮软鞭,鞭梢缀朱缨,随着她的动作耀武扬威,活似咝咝吐信的蛇。

鸨母眯起眼,环视噤若寒蝉的众人一周,又低头望向应笑,越见其惹人怜惜的浑然风姿,越是无名火起,心头冷冷一哼:

是凤是鸾,既进了她这玉瑟楼,都得在她徐娘手底下蜷着!

风声凝滞,亭上紫藤摇也不摇,瑟缩着蜷起垂落的藤尾。

万籁俱寂中,只听鸨母慢条斯理道:

“终日打雁……”

而后眸中凶光毕现,扬手甩开鞭子,下一刻便将这一鞭重重抽在应笑脊背上!

“今日倒叫雁啄了眼!”

破空声混着皮肉闷响,听得在场之人无不心头一紧,不少人亦有所感般缩了缩身子,望着鸨母手中烈烈作响的鞭子脸色发白。

空气中似乎弥漫开淡淡的血腥气,混杂着风雨欲来的潮湿水汽,越发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

仅仅只是一鞭,应笑却陡然眼前一黑,险些一口气没吊上来。

她归途中的不祥预感果然应验,尚在世子府时鸨母不好向她发作,咬牙忍了一路,一回来便将她押来水榭罚跪,显然是洞悉了她拨子丢失,还有宴上的临场所为。

鸨母掌管玉瑟楼这些年头,独权专横惯了,压根儿无法忍受有人超脱自己的掌控,越过她去独出风头。

何况这个人还是平日里最唯诺胆小的应笑,更有令她种难言的愤怒,仿佛被什么最不起眼的小猫小狗耍了一遭,打定主意要拿她杀鸡儆猴。

她先前奏乐便已极耗心神,又被押着生生跪了半晌,冰冷坚硬的金砖有朝一日竟也会化作刑具,加诸她膝盖间的痛楚有如万蚁啃噬。

鸨母不由分说一鞭砸下,她的背上顷刻间洇开血迹,浸透水红绣服,隐约间可见一道血痕狰狞如蜈蚣般凸起,彻底将这副身子的负荷拉到极致。

这一鞭力道极重,应笑一霎失了重心,好在最后关头强撑着用掌根死死撑住了地面,没有就此两眼一闭晕厥过去。

只是状况依然不妙,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湿透细碎额发,水藻一样粘在脸侧,衬得肤色几近透明。

身体上的痛楚尚在其次,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应笑忽然感到一种超脱肉.体的、难以言喻的撕裂感。

耳边似有一瞬类似车祸后的嗡鸣,尖锐地穿透耳膜,眼前更是忽黑忽白,光影绰绰,就像失控的灵魂正与这具脆弱的壳子左右互搏,要将她这个不速之客赶出去。

应笑只觉眩晕深重得直想吐,在别人看来就是伏在地上半天没有动作,竟是连痛呼都未出一声,唯有脊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叫人看不出她是清醒是昏沉。

人群里的泽兰揪心得险些绞碎了帕子,终于鼓起勇气向鸨母求情:“妈妈,阿笑她的拨子是被人偷了……”

“我呸!哪个犯得着偷她的!”

鸨母好凌厉的一张嘴,三言两语便将泽兰逼得节节败退,狼狈地退回人群中,悄悄红了眼圈。

那厢鸨母刚在泽兰身上出了口气,眼珠一转,又落回应笑这个大头身上,眼见她伏在地上脊骨僵僵,低声喘息,又破口骂起来:

“死人肚里还有一口热气,你倒是好,桩桩样样做不来,今日竟还险些在贵人宴席上出岔子,想出风头想疯了?真要是砸了玉瑟楼的招牌,看我不活剐了你!”

鸨母越说越气,扬起鞭子又照着半大少女单薄的脊背砸下去。

她出手如电,犹如手握驱赶牛羊的藤条,对着活生生的人也如对待寻常牲畜般随意责打叱骂。

旁观者唯恐被殃及池鱼,不由自主向后退去,愈发腾出一片空地来。

其中不乏有明眼人忆起宴上情形,平心而论,谁也说不出原是演砸了这种话。

她们也是现下才知晓,应笑是宴前莫名丢了琴拨,竟也能在这种情况下赤手奏乐,且韵律和谐,浑然天成,几乎就像事先排演过的一般,不说宴上无人察觉,就连世子给的封赏不还加厚了三成有余么。

人群各怀心事,唯有匿身其中的眉芯嗤嗤冷笑:光封赏有什么用,若是她应笑今日真飞上枝头也罢,可惜机关算尽还不是白费,到头来连世子一句问名都没得着,可见是不喜。既然如此,妈妈绝不会轻饶了她!

眉芯方得意片刻,忽而有人自她身后奋力挤出人群,不知有意无意,经过她时狠狠撞了她一趔趄,连钗环都被撞掉了两枚,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沾了尘土。

眉芯登时大怒,拢着散落的几缕鬓发,伸手就要揪住那不长眼的怒骂,却在下一刻触电般收回手,目光现出茫然。

这是她们其中……哪一个来着?

*

无人察觉眉芯的异状,众人均被这抹自人群中突然冒出的水红身影吸走了注意。

只见她连滚带爬地扑上来,挡在应笑身后,生生替她挨下了鸨母劈头盖脸的几鞭。

应笑的灵魂和壳子仍在天人交战,身上忽冷忽热,意志昏沉,潜意识却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然而意料之外地,她被人急慌慌地扑在地上,紧接着身后便传来皮鞭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夹杂着鸨母怒气冲冲的叫骂声。

身体上的难受盖过了一切,应笑紧蹙秀眉,弓身喘息,以至于没有瞧见,周围除她以外的所有人,在目光触及到护她在怀的水红身影时,均齐齐凝滞了一瞬,面上的茫然同眉芯如出一辙。

她只感觉自己被牢牢护在一个温热的怀中,似乎任外界风雨飘摇都不得再伤她分毫。

她还感受到那人有一双微凉的手,细腻柔软,犹胜紫檀白玉。

片刻后,那双手珍而重之地落在她的后颈,寻到那块突起的骨节,安抚似的施力揉按,似乎看出她此刻的难捱,希望能以此使她能好过一些。

说来也怪,自打那人靠近她时起,应笑左突右撞的灵魂忽而得了安抚一般,收了戾气安安稳稳地落回了壳子里,双方就此鸣金收兵,相安无事。

一时间,诸如耳鸣眩晕等负面效应也潮水般褪去,应笑再睁开眼时,身上已然被折腾出了一层冷汗,浸入背上的伤痕更是撒盐般的疼。

然而眼下顾不得自己,应笑回神后第一件事便是勉力回头望去。

身后正紧紧拥住她的那姑娘,对应笑而言是在记忆里都搜寻无果的一张生面孔,她却已经在为了她挨打挨骂,甚至勉力咽下痛呼后,还冲她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茫茫然受了人家的恩,她甚至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只是在无意低头时,她似乎瞧见那姑娘腕上,隐约刺着一朵四瓣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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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笑颓山
连载中春水当头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