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花不落,水自流

鹿竹走后,如是缓缓躺下。

竹夫人的篾片凉而不冰,床帏与绷窗棱的轻纱皆薄似蝉翼,晚风似乎从浅池上凝结而来,掠惠草,披荑杨,北上靖安居,经蝉翼薄纱,回旋寝居①,又在冰鉴四周洗过,再从床帏渗进来,倒濯去几分燥热,剩下几分宜人。

如是细听虫鸣荟萃,勉强辨出树蟋、黑金钟和宝塔蛉。院中光亮渐行渐远,一切又归于无尘清夜。

仰赖于自己一直以来的自理自立,如是接受能力超强,乃至偶尔会忘记自己曾经是谁。日子舒坦了,人便会懒,家宅内的明争暗斗她只想远观,并不想参与。所以,在鹿竹说出刘丽华是用了些手段才进易府后,她甚至都不想去辨辨真伪,就立时决定只扫自己屋前雪,管她因何瓦上霜。

今晚易仲良有句话她深以为然:“无益言语休着口,不干己事少当头”。

这几日听府中人讲,易家在城郊山脚有处庄园,叫一元庄,山清水秀,物产极丰,是个世外桃源。如是心向往之,决心寻个机会与易老夫人提一嘴,看能不能借着颐养由头允自己搬去庄里,养养鸡鸭鹅,种种花果禾,挖笋,采菇,白日躲荫,夜晚赏星……

如是浮想今后的悠闲,把头埋进锦枕窃喜,又强忍着收起笑意,害怕老天爷发现会反悔……

既不能选择怎么死,至少可以决定如何活吧!

*

易仲良战战兢兢多日,却并未见绣衣署有什么异动。

半个多月前,李忌案牵涉一干人犯,也未等及秋后,便急匆匆在半日内,于东市广场人头落地,血污染红全城下水道,空气中弥漫的腥气在这盛夏从甜腥变腐臭。如今,仅仅过去半月,行刑的石砖地便被来往百姓鞋底擦踩干净,仅存一点锈气也和肉摊鱼肆混到一起去,吃到肚肠中。

太阳依旧一天毒似一天,除了那烧的黑黢黢的李府,西京城仿佛投石入水,再无波澜。

易仲良婉转去打听,也只得到讳莫如深。当然,原本他也不想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偶尔于宫中遇见姜珩,对方也如往常般恭敬淡然,水波不兴的样子。

如此一来,易子昌那晚的浑话渐渐入了耳,易仲良心中竟开始掂量措辞,万一哪天姜家真有了结亲苗头,他要如何婉拒,才能既不得罪这群绣衣,又能让如是远离是非窝。

一日大朝②,寅正时分,天光微明,文武百官簇拥在未央宫前殿丹樨上等候殿门开启,才站了一刻钟,各个汗流浃背,抱怨之声隐隐。

太仆丞周参凑到易仲良身边,拿着细绢揩汗:“易内史,城东清明马厩的马又热死两匹,再这样死下去陛下非究责于我。我那日找到都水长,他说是你不让开明渠水闸,我这,这,饮马的水都紧巴啊!”

易仲良面带歉疚:“周老弟,天象异常,这河渠蒸发起来,像是地漏了个窟窿,北边藕池已然干到底。无论如何,得保住宫中沧池啊!明渠水闸一开,沧池立刻只剩池底臭泥,影响皇家颜面,届时被究责的可就不止是你啦!体谅体谅,体谅体谅……”

周参还想再争取,一旁太仓令苦笑道:“桑树和稞子都旱死大片,人都快要断顿了,哪有空管马!”

“等饥荒起就有空管,”大司农宋晏时吓唬周参,“得拿他的马果腹。”

“你!”周参为人憨实,抖着胡子反驳不出。

易仲良替他解围:“那是他的马?那是陛下的马,你敢吃陛下的马?”

而后他又叹道:“这样旱下去何时是个头啊!”

“这事得问黎白毛……”宋晏时说罢四处寻,不远处一个鹤发瘦小老翁似乎听到宋晏时喊他,却未回头,悄无痕迹钻过人群,站到前头去了。

“嘿,这白毛小老头!”

周参终于得到个挖苦机会,立刻道:“就是你平时厥词放多了,别个才不愿理你!”

“找他何用,”一个年迈御史含糊道,“他纵是巧妇,也难做无米炊。”

几人正疑,却又突然记起,太卜署巫女也牵扯进李忌案中,或斩或流放,如今只剩空架子。

宋晏时问:“您老这年纪,怎地来受这份罪?昨日陛下不是批了您的辞呈么!”

老御史傲然道:“老朽特地来叩谢陛下厚爱。昨日陛下有意挽留,但我都八十多了,耳聋眼花,难再报效,陛下这才允我致仕回乡,还特遣近侍到寒舍赐下许多名贵药材,说来皇恩浩荡,老朽实是愧不敢当……倒是我那长孙颇为志气,陛下赏识,命他去会稽郡太守府谋个督邮的差事……”

老御史嘟嘟囔囔又说了许多他家长孙如何孝顺,父母在,不远游之类。

易仲良呵呵应付着,宋宴时倒是不留情面,直说道:“传言贤孙是重情义,不做负心人,与不思归一个小娘子生死与共,这才无法远游。看来传言不可信,人家明明是要孝顺父母才迟迟不出门谋事的!”

易仲良急忙去戳宋宴时,让他不要再说。

幸而老御史似乎年迈耳聩,并未听清宋宴时所言,对捧场的易仲良很是欣赏,开始大赞易家好家教云云。

宋宴时暗觉好笑,对易仲良附耳轻声道:“这耳朵好,知道自己挑喜爱的听……”

“你也忒刻薄了些。”

“我怕他做甚,大不了我辞官回家做财主去!我就是看不惯啥也不是还要逢人硬吹的!若不是他溺爱,他那长孙也不至于二十五一事无成。”

老御史说到易家女公子承天之佑,又临危不乱救下申府公子,瞥见姜珩冰玉雕刻般立在几步外,不急不躁,安神定力,忽想到什么,开始称赞二人郎才女貌,可成佳缘。

易仲良瞬间黑脸,方才还觉得宋宴时言语有些令人难堪,眼下恨不能脱下足衣塞到老御史嘴里。

宋宴时更气,毕竟他家傻儿子痴心在前,怎能容许他人插队。他一步迈到老御史面前,几乎脸贴脸,硬生生将老御史逼退一步。

“你,你你,你要干吗!”

“先把你那长孙媳妇从不思归赎出身,改了贱籍,再管别人家儿女亲吧!”

“你你你……”老御史爱面子,家丑被彻底拆穿,羞愤难当,气的当场就要撅过去,幸得身边人扶住,才没有跌倒地上。

宋宴时招呼几个小黄门,称老御史中暑热晕,让他们抓紧时间将其抬下去。

但老御史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姜珩无法假装听不见,只得走到易仲良跟前,与二位见礼。

易仲良不自觉挺了挺腰,嗯了声,算是答礼。宋宴时赶紧解释:“姜直使莫往心里去,老人家热糊了,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姜珩淡然一笑,认真答:“在下并无此心,短期内也无成家打算。说来惭愧,在下官秩只有三百,蓬门荜户,粗衣粝食,不愿连累女公子跟着我吃苦索居。”

姜家乃西京望族,他父亲又是廷尉姜宗禹,虽说姜家内部有些龃龉,但无论如何不至于“蓬门荜户,粗衣粝食”。

易仲良认为这是姜珩避之不及的借口,顿时一团气在胸中汇聚,挑眉便道:“什么跟着你,压根没想跟着你!”

宋宴时轻咳,易仲良略缓缓情绪,深呼吸后继续道:“我们全家,连带仆婢都无此心!我家老夫人拿易生如珠似宝,定要挑……”

他稍停,终是不忍,将姜珩的痛处“长幼有序”“其乐融融”“夫唱妇随”等字眼咽下:“挑数一数二的人家才好放心。”

宋宴时双目游走在二人面上,靠向姜珩轻声缓解尴尬:“我家财万贯,儿子任打任骂,亲一成我老两口立马搬去乡下,易老夫人都没松口……”

易仲良看了宋宴时一眼,感激他为挽回自己面子,做出的“牺牲”。

几人说话间天色透亮,前头颠门缓缓打开,百官鱼贯而入。

那些字眼易仲良虽未说出口,姜珩却能猜到,毕竟他听过无数遍直白的讽刺挖苦,基本上前半句出,他就仿佛能听到后半句。

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以易仲良人品,若真与他家结亲到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不过这种念头虚晃而过,谁家结亲的缘故竟是未来岳丈的人品啊……

姜珩微微欠身,敬请易仲良与宋宴时先行。

①宋玉《风赋》:“猎蕙草,离秦衡,概新夷,被荑杨,回穴冲陵,萧条众芳。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跻于罗幢,经于洞房。”

②大朝:一般五日一大朝,每日小朝,小朝无事可免。(大小朝频率我不能太确定,尤其是汉,资料太少,我就根据别的朝代想象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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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花不落,水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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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张晚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