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宅门庭高阔,威风赫赫。
阶前列戟,两厢各有甲士戍卫。
一群仆妇侯在门廊下,看到兄妹俩纷纷迎下来见礼,更有两个上了年纪的,甫一开口便堕下泪来。
郑鹤衣眼眶也有些发酸,可环顾周围,除了幼年时爬上爬下的石狮子,竟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连那两尊石狮,似乎也变了模样。
她心头一阵怅然,十年弹指而过,正思绪纷乱时,便被众人簇拥着走了进去。
厅外仆从三三两两,正忙着搬梯子点亮廊下大灯。
郑鹤衣茫然四顾,脑中闪过一座重门叠户的大宅院,她小的时候,最喜欢掌灯时分跑出来,看着一盏盏明灯渐次亮起。
记忆中的宅院没有这么大,母亲总能轻而易举将她逮住,高高举过头顶,吓得她连声尖叫,直至求饶……
“小鸾。”耳畔响起温和的声音,郑云川轻轻掰开她手,塞了一块带着幽香的绢帕,“欢迎回家。”
她抿了抿唇,擦去掌心的汗意后,用力握紧了帕子,无形中似乎得到一些勇气。
郑云川率先走进了正厅,迈过门槛后,顿时变得意气风发,朝主座拜了拜朗声道:“父亲、母亲,孩儿把妹妹接回来了。”
右威卫大将军郑骁虽身着常服,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仍给人一众无形的压迫感。
郑鹤衣在阶前跪候,稽首拜下,高声道:“不孝女郑鹤衣,久违定省!”说罢叩拜三次。
郑骁脸色紧绷,沉默受礼。一旁的继妻韦氏神色玩味,颇有些看好戏的样子。
侄女淑娘跪侍在下首,偷眼望着难掩紧张的郑云川。
见父亲不开口,郑云川便拿起案上竹杖,双手奉上,赔笑道:“让尊亲久侯,实乃儿之过错,还请阿父处罚。”
淑娘不觉捏了把冷汗,好在郑骁并未发作,而是接过竹杖起身往外走去,众人忙跟了上来。
他身材伟岸,龙行虎步,郑鹤衣余光瞥见,没来由觉得肝颤,便又伏拜在地。
本朝以孝治天下,她既没了生母,如今回到故里,死生荣辱俱在他一念之间。
郑骁垂眸望着阶前娇小的身影,说起来算是中年得女,也曾爱若掌珠,奈何长子狂悖……
想到这里满心唏嘘,不由长叹一声,缓步下了台阶,以竹杖轻击其背道:“可知北地风霜之苦?”
声音浑厚洪亮,无比熟稔,在遥远的过去,曾伴着一个同样响亮的女声无数次响起。
她忍着哭腔,哑声答:“儿知罪也!”
郑骁掷杖,唤了声“起”,拂袖而归。
郑云川长吁了口气,以为这场风波就此作罢,不料郑鹤衣却坚决不肯称韦氏为母,宁可被罚去祠堂跪拜祖先牌位 。
他待要相陪,却见韦氏抹着眼角,幽幽道:“十年苦心栽培,二郎竟也忘到脑后了?”
郑云川一凛,忙拱手道:“母亲放心,儿不敢忘,送送就来。”追出去后,将袖中藏了半日的油纸包偷塞给郑鹤衣,望着她倔强的小脸,近乎恳求道:“好妹妹,忤逆尊亲是大罪,身为子女,若背上不孝骂名,此生休矣。”
郑鹤衣却无惧色,坦然道:“阿兄好意,我心领了。”将油纸包举到面前嗅了嗅,调皮一笑道:“总算舍得拿出来了?”
头顶天空被四面屋檐围拢,哪怕灯火亮起,中庭仍显晦暗,可她这一笑,却让郑云川觉得四下里陡然亮堂了。
他想捏捏她的脸蛋,却强忍住了,无奈道:“原来你早就知道。”
为了这声由衷的“阿兄”,奔波再久也是值得。
“放心去吧,我会设法早点接你出来。”
她不在的这些年,父亲一路高升,宅邸也因此扩充。
他成婚前家里翻新过,特意为淑娘建了宽阔华丽的高楼。想到远方的妹妹,他便依着长安时兴的样式,费尽心机为她建了座小巧闺楼。她还没见着呢,说什么都得亲自领她去参观。
因着郑鹤衣之事,今晚的膳堂气氛压抑之极,郑云川变着法凑趣讨巧,总算博得父亲笑颜,韦氏也顺坡下驴,主动为郑鹤衣求情。
郑骁最终松口,让她跪到子时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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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鹤衣回来的此日,家中便请来女傅教导她闺中礼仪。
她的脾气阴晴不定,心情好时便样样配合,心情不佳便处处作对,令女傅苦不堪言,不到两月换了三位。
郑骁有些恨铁不成钢,可因是女儿,也不好动用家法,只得又罚去跪祠堂。
夜深后,淑娘带着婢女前来探望,提篮中装着她喜欢的小食。
她也不避人,盘膝坐下大快朵颐。
淑娘忧心忡忡道:“眼看腊月了,妹妹的及笄礼近在眼前。届时四方宾客上门,难道你要以这副样子相对吗?”
喓喓也帮腔道:“娘子还是上点心吧,若及笄礼上稍有差池,往后名声可就坏了。”
郑鹤衣慢条斯理地品尝着鲜美可口的驼蹄羹,瞥一眼淑娘,冷笑道:“你心里厌恶我,却又装出在乎的样子,不难受吗?还是说家学如此,青出于蓝胜于蓝?”
淑娘面上白一阵红一阵,强笑道:“妹妹这是什么话?”
她放下炖盅,抽出帕子擦拭唇角,“你们家女儿嫁不出去?为何非得往我们郑家挤?你姑姑嫁了我父亲还不够,你还要来嫁我阿兄,是怕她一人能力有限,把持不住我们家?”
淑娘怒极,却碍于声名,只得含垢忍辱,努力辩解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我一个小女子做得了主?妹妹若有不满,大可禀明翁姑,明日便休了我,去找合意的嫂嫂。”
“你们家还有姊妹吗?”郑鹤衣歪头打量着她,戏谑道。
淑娘不明所以,纳闷道:“为何这么问?”
“安东都护府长史、宁远将军郑云岫是我长兄,此人仪表堂堂,英姿勃发,而且文韬武略可冠辽东,你们韦家若还有在室女,不妨许给他。”她先前还是调笑的语气,到了后来却近乎神伤。
淑娘瞧出了端倪却不点破,佯装惊讶道:“妹妹糊涂了?大郎早就娶了平卢节度使之女,我们家的女儿再不济,也不会去千里之外与人做妾。何况节度使乃一方霸主,他的爱女自是尊贵无比,人家伉俪情深、蜜里调油……”
“砰”地一声巨响,外边仆从忙冲进来查看,淑娘大惊失色,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本章参考资料:《大唐开元礼·卷一二五》:“子孙见尊长,先跪再稽首。”
《酉阳杂俎》
新疆出土唐墓壁画《训子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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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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