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矗立在洛淮河对岸的烟柳巷中,甫一踏进巷头,便有暗香浮动,盈至鼻尖。巷中皆是粉墙小院,独门单楼,嫩绿柳枝被风轻轻拂起,珠帘帷幔轻轻晃动。
有艳丽女子着桃红柳绿,倚墙相望,轻纱覆身,随着娇俏步伐一摇三摆,晃得身上珠翠环佩叮当作响。其间隐约传来女子低笑吟唱之声,如丝如缕,婉转动人。
此间行人来往,各色男子络绎不绝,或急色匆匆,或酒意迷蒙。在珠帘碰撞的清脆响声中,被媚眼如丝的女子扶至院中。
林清如清瘦而冷清的身影,在这巷中显得格格不入。
倚门揽客的烟花女子打量着她,各色目光中夹杂着好奇、担忧、与麻木,是一双双满眼风情的眼睛,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哪来的臭丫头!去去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儿!”
院中突然有水泼出,骤然洒在林清如脚边。容色泼辣的女子一手拿着铜盆,一手扶着腰,柳眉倒竖地看着她。
一旁的雪茶眼睛一瞪,还没来得及生气,又有柔婉女子香风拂面,行至自己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没钱可以想别的法子。别来这种下贱行当。”
林清如对她们的举动突然明了,她们是把自己当作来卖身的女子了。
她突然觉得有些无措,不知道改怎样面对这样一份好意。明明自己身在泥淖之中,却还那样担忧着别人的命运。这些烟花柳巷的女子,是有着怎样难以言说的无奈命运呢。
她想说些什么,却见那些女子已然迎了巷中客人,换了张盈盈笑脸,将人搀至院中。
林清如觉得自己好像辜负了这番好意,然则她一人之力,却无法救下这烟柳巷的众多女子。她轻轻叹一口气,她似乎没有办法拯救所有人的命运。
她抬眸望去,教坊司比起这些青楼小院,已是气派许多。红墙灰瓦,雕檐映日,檐角披红挂彩,灯笼高悬。门楣上的匾额是鎏金大字,其下三间雕花门口,环绕蜿蜒游廊。
还未踏进教坊司,便听得里面有推杯换盏之声,莺声燕语轻柔婉转。门口倚着一年纪稍长的女子,岁月的痕迹并未让她显得老态,倒颇有几分风情。想来是楼中鸨母。
她黑眸朱唇,低垂的发髻松散地簪着珠花,一缕黑丝垂下,蜿蜒至雪白修长的脖颈,露出一袭绯红璇裙下白皙的肤色。
这鸨母手中一柄黄铜水烟杆咕嘟作响,她轻吸一口,吐出迷蒙的烟雾来。借着这袅袅青烟,她扫了一眼林清如与雪茶的打扮,接着用手中烟杆挡住林清如去路,
“姑娘,我们这里不接女客。”
林清如取下腰间令牌,声音冷清淡漠,“大理寺查案。”
鸨母粉黛面庞上露出微微惊异之色,细看了令牌一眼。兀的换了一张赔笑神情,“原来是官爷……”
话刚说出口,她似乎又觉得这个称呼不太合适,又笑着改了口,“大人,您里边请。”
鸨母心中嘀咕,眼前之人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又身为女子,怎么会是朝廷官员的身份。于是一边朝楼内女子使着眼色,将烟杆递出,一边换了一把纨扇轻摇,走在林清如身边,曼声问道,“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林清如走近教坊司这才发现,其内更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绣花屏风,低垂帷幔,青烟香炉,袅袅幽香。四下厢房数间,红窗绿棂,珠帘轻卷。
鸨母一边走,一边撒娇似的抱怨,“官府总算来人了。我禀了户部这么久,老也不见动静。”
林清如停下脚步,“什么?”
鸨母引她至屏风后小坐,雕花桌案上放着青瓷美酒。林清如刚一坐下,便有貌美女子跟在身后,紧贴着她坐下,俯身为她倒酒,露出胸口一大片雪白的肌肤。
恍然间,林清如似乎看到了那朵妖冶的牡丹花箔。
女子将酒杯递至林清如面前,声音甜腻,“大人,请。”
浓郁香气铺面而来,林清如只觉局促,不动声色地挪了位置。
鸨母见状,用纨扇掩嘴一笑,“瞧我忘了。大人竟是女子。”
言语中颇有些促狭之意。
林清如神色冷淡,“你方才说,什么事禀了户部?”
她一边轻摇纨扇,一边笑盈盈地看着林清如,“嗐!不过是教坊司前些日子跑了个姑娘。怎么?大人竟不是为了这事而来?”
林清如给鸨母看了那牡丹花箔,“这花箔,你可认得?”
鸨母定眼一看,“自然。我们教坊司每个姑娘身上,都绘着这个花箔。”
她抬眸望向林清如身旁的女子,“青黛,把你的给大人瞧瞧。”
青黛闻言并无半分迟疑,只垂着头,乖顺地脱下外间披着的轻薄罗纱,只露出里面一件鸳鸯戏水的胭脂色小衣。
看着骤然露出的雪白肌肤,林清如心中有几分尴尬的窘迫,一向坚定的眸子竟又几分闪躲之意。只是,在看见她胸前那片妍丽的牡丹花箔以后,林清如已然心下明了。
她一边让青黛穿上外衣,一边问鸨母,“你们前些日子跑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锦霜。”
林清如试探道:“你怎么知她是跑了?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在我这教坊司,能出什么事?”鸨母眼眸轻轻一斜,手中纨扇晃动的幅度也大了些,不屑说道:“那丫头向来是个不安分的主!自诩为官家小姐,脾气傲得很!”
说着,她轻唾了一口,“她也不看看,我这教坊司都是官家贵女!比她父亲官职高的多了去了!家里犯了事,还敢在我这里拿架子。天天想着脱籍赎身!”
鸨母手中纨扇一停,忿忿说道:“大人,您一定要将这野丫头抓了回来!还敢跑!看我不狠狠教训她!”
林清如闻言眉头微皱,只问道:“她家里从前是什么身份?犯了什么事?”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这是户部的事儿。照理说大人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除此之外,今日教坊司还有别的女子跑了吗?”
“没了。”
“这牡丹花箔,是教坊司独有吗?”
“那是当然。”鸨母得意地摇了摇纨扇,“除了教坊司,还有谁家用得起金粉绘箔。”
此间情形,竟都能对上,林清如顿了顿,“你们说的锦霜……或许可能已经死了。”
“死了?”鸨母眼中露出讶异之色,“怎么会?大人确定没弄错了身份?”
林清如看了鸨母一眼,“尸体就在大理寺中,若是得空,可随我回大理寺认尸。”
“不得空!”她话音刚落,便听得鸨母讪讪说道,“认尸这样的事情,还是让户部和礼部去吧。我们小小女子,哪里看得了这个。”
她推辞一番,见林清如沉默着不说话,她又试探性地问道:“那……她是怎么死的?”
林清如只说:“人是在洛淮河中被发现的。”
鸨母听得此言,脸上竟露出一点古怪神色来。
倒是一旁斟酒的青黛,握住酒壶的手突然一抖,在暗红桌案上荡出透明酒渍来。
她这般举动被鸨母狠狠瞪了一眼,于是瑟缩一下,慌忙收拾乱局。
鸨母先是赔笑一声,“她与锦霜交好,闻此噩耗想来心中难过,还请大人见谅。”
林清如察觉其间异样,皱眉继续问道:“她是什么时候跑的?”
鸨母歪头以纨扇掩面,似在努力回想,“大概有十来天了。好像是七月初三那日?傍晚她说她身子不舒服,我当时见她的确脸色不好,便推了她的客人。晚上我还去瞧了她一眼。结果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
林清如看着鸨母,“那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后半夜了。我早知她有想跑的心思,不放心便去瞧了她一眼。那时她还在床上睡着。”
“这么说来,她算是七月初四凌晨才不见的?”
“是啊。”鸨母晃了晃扇子,“说来也怪,凌晨教坊司大门紧闭,轻易不开门的。又有家丁守卫,也不知那臭丫头从哪儿跑了的。”
她嘴一撇,“这下好了!跑去了外头,连命也丢了。”
鸨母语气中强调外头二字,言下之意不过是说锦霜是在外头死的,与她们教坊司无关罢了。
林清如沉吟片刻,说道:“带我去她房间看看。”
鸨母露出些不情不愿的表情,引着林清如穿过抄手走廊,行至一间厢房门外,听得她吱呀一声推开门,
“这便是锦霜的房间了。”
这房间四四方方不大不小,屋内陈设不失情调。一眼扫过,墙上有字画琵琶,窗下有桌案古琴,香炉生烟,袅袅环绕,倒有几分雅致。只是屋内亦有红烛数盏,床上红幔环绕,香囊碰撞,与方才风雅十分不搭。
鸨母努了努嘴,言下有些抱怨之意,“大人,您瞧屋内装潢,我们教坊司何曾亏待过这些姑娘们。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金枝玉叶的,还不是像千金小姐一般将她们供着。”
她似是叹了一口气,“即使这样,都还想跑。现下死在了外边,可别赖上了我。”
她话中倒是冠冕堂皇,林清如却知道,她不过是想撇清干系罢了。
眼见屋内被收拾得整洁干净,倒是看不出来什么异常。林清如问道:“这屋子被收拾过了?”
“自然。只是一直空着还未住人。”鸨母忿忿说道,“那丫头心大的很。首饰银钱全给她带走了。”
林清如看着一直垂头不语的青黛,忽而说道,“我想单独问问青黛。劳烦回避片刻。”
鸨母奈何不得,警告的眼神狠狠刮过青黛,示意她不要说错了话。
眼见鸨母走远,看似乖顺的青黛一直垂着的头却突然抬起,冲着林清如哀凉地笑,
“大人,您瞧她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她对我们不打不骂,不过是怕伤了我们脸面皮肤,惹得客人厌烦罢了。”
她嗤地一笑,“什么金枝玉叶,内里不过都是皮肉生意罢了。锦霜是对的,跑了出去。即使死在外面,也算得了痛快。”
林清如有些疑惑,何为痛快?
青黛笑中带着凄怆,“大人可知,有一种刑法,既可以不伤脸面,又可以让人生不如死。”
她嘴中吐出令人彻骨生寒的二字,
“水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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