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奶奶走了。
他们一点也等不得,匆匆请了假直接坐了当天的火车回去。
老人已经将近九十岁了,前几天在门口晒太阳不小心摔了一跤,没能醒过来,在医院住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没坚持住,在一个雨天走了。
到达宁城的时候,天空飘着毛毛雨,湿乎乎的。四个人一身黑,心情沉重往回走。
“奶奶,我们回来了。”陶嘉闵说。
奶奶抱了抱四个孩子,领着他们去了杨奶奶家。
一进门就是一张照片,端端正正的摆在正中间,上面是慈祥的老人,笑得很开心。
陶嘉闵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像是要把它看穿。直到卓凡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反应过来,对着照片鞠躬。
后续的事儿用不上他们,四个人就坐在梧桐树下看着来来往往吊唁的人,听时不时传来的哭泣声,一直沉默。
梧桐树一年比一年茂盛,投下大片阴凉。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间,他们好像又看见那个坐在门口笑着装瓶子说要给他们烙饼的人。
“真挺难受的。”卓凡有点鼻音,“咱们蹬三轮车给她卖瓶子的时候她还那么有精神,她给咱们烙菜饼的时候还那么壮实呢!这几年身体一直也挺好,怎么就……”
陶嘉闵没说话,抬头看着梧桐树。
他不满一岁就来了这里,那时候这条巷子有八户人家,大家彼此之间都很熟悉,亲得像一家人。
后来,稍微年轻一点的几个搬了家,就剩下几个老人。期间也有租户进来,但大多是为了工作就近选择的房子,整天见不到人影,压根谈不上认识。
陶嘉闵第一次恍惚是经常辅导他写作业的王奶奶的离世。以往的失去无非就是人搬走了,不住这儿了,但你知道他们还在另一个地方好好生活。但王奶奶走了,陶嘉闵心里始终有个坎儿,仿佛他生命中的一个部分,说没就没了。
再后来,陈奶奶也因为肺癌离开,他看着精神矍铄的老人变成病床上沧桑的模样,只觉得自己见证了这个人的生命的重要阶段,却无论如何也留不下她。
如今又走一个,巷子里只剩下奶奶一个老人了。
恍惚间他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瘦得像猴,在好几个门口跑来跑去,奶奶们支着桌子,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陶嘉闵一会儿钻到他们怀里,一会儿跑出去,闹出一身汗。
老人就会拿着蒲扇给他扇风,也不嫌热,把他搂在怀里,还不停地喂给他好吃的。
小时候不懂什么是真的幸福,只觉得自己很开心,喜欢那样的生活,喜欢抱着自己的奶奶们。
一阵风吹过,梧桐叶子在他们头顶上沙沙作响,陶嘉闵下巴枕在膝盖处,流下的眼泪把裤子打湿。
他往裤子上蹭了蹭掏出手机发消息。
“杨奶奶走了。”
“不小心摔了一下。”
“我跟卓凡他们都回来了。”
“杨奶奶的女儿还问起你和罗茜了。我说你们在国外念书,回不来。”
“她说让你们多保重,外国念书不容易。”
“你过得容易吗?有没有吃很多苦?”
依旧是一片红色的感叹号,但陶嘉闵内心不再有波澜,像看不见似的一条接一条发。
陶嘉闵不是个喜欢做无用功的人,但对这件事,却是出奇得执着。
卓凡无意间瞥了一眼屏幕,看见满屏的感叹号,想拦着他,但最终什么也没做。
坐了没多久,天又开始飘起小雨,奶奶干脆把他们都叫进了屋。
“吃饭吧,坐车急匆匆回来没来得及吃吧?”奶奶把筷子递给他们,“时间紧,也没做几个菜,先凑合着吃,晚上我再给你们做好吃的。”
“奶奶,已经很多了,这些够我们吃。”卓凡看着桌子上的五个菜心里一阵发闷。
奶奶没久留,又回了杨奶奶家帮忙,剩下四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饭。
吃着吃着,李书越突然说:“我给罗茜打个电话。”
“要打电话吗?”卓凡问,“打了她也回不来,不是白让她伤心吗?”
“我就是觉得,她有知道的权利,也有伤心的权利。”李书越轻轻地说。
罗茜那边大概是晚上,但接通得很快,听了李书越的话,她说:“谢谢你们告诉我,等我回去了一定亲自去看她。”说完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几个人都很默契的没有提到许言午。
杨奶奶的后事一直忙活到晚上,八点多的时候,陶嘉闵送走了卓凡他们,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奶奶。
他走过去拉起老人的手。
“吃饱了没?”奶奶问。
“饱了,饱饱的。”陶嘉闵握得更紧了。
奶奶突然叹了口气,轻轻的说:“都走了。”
陶嘉闵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站在他身旁。
“嘉嘉。”奶奶说,“哪一天我走了的话……”
“奶奶!”陶嘉闵语气一下子急起来,“别说这个!”
奶奶笑了:“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不是吗?”
陶嘉闵当然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他从来不去想,又或者说是不敢想。
“奶奶,你别说这个。”陶嘉闵声音有点哽咽,“你会长命百岁。”
“好,不说这个。”奶奶拍拍他的头,“我好好活着,我还等着嘉嘉孝顺我呢。”
初夏夜晚的风凉凉的,带着夏天独有的味道,一老一小相互倚靠着,陶嘉闵清楚地闻到了奶奶身上散发出的老人味儿,尽管不浓,却是存在。
他突然湿了眼眶。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那幸福又不幸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终于落幕了。幕布轻轻拉起,把蓝天烈日、绿树成荫、欢声笑语和生离死别全都隐藏起来,只剩下主角一个人看着舞台发呆。
时间匆忙,他们来不及请长假,第二天下午就坐上了返回的火车。
毕业在即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材料和手续需要本人亲自确认。
陶嘉闵一回学校就被老师叫进了办公室。
王老头儿带他像亲儿子一样,对他特别用心,还撺掇着陶嘉闵报了自己的研究生,更是亲的不行。
“老师,您找我。”陶嘉闵顺手关上了门。
“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
“好。”王老头说,“那我不跟你卖关子了啊,我就直说了。”
老头虽然是外语学院的老师,但对教育也颇有研究,整天全国各地窜,去实地考察,有时候也会出国搞搞比较教育。近期手头上又有一个项目需要外出实地考察,时限挺长,就想带着陶嘉闵去。
“其实算个支教活动。”王老头说,“我确实需要实验数据,但也是想趁机带你们出去锻炼锻炼。既然咱们要去,就得对人家孩子负责,教学也一定要好好教,明白吧?”
“明白,老师,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就走。”老头手指敲了下桌子,“可能要没暑假了,能接受吗?”
陶嘉闵跟他开玩笑:“不接受您打算怎么办?”
“那就叫你师兄绑你去呗。”老头说。
“师兄也去吗?”
“嗯,还有你屋那俩,也去。”老头说,“带你们长长见识,也帮你们找找方向,不能成天纸上谈兵。”
支教地点是西城的木安县,从前是实打实的贫困县。近两年脱了贫,但全县整体实力还是不行,特别是教育,几乎没什么发展。
特别是木安县的农村地区,条件极为艰苦,海拔高,环境差,几乎留不住老师,一个学校里能正儿八经上课的老师凑不出十个人,更别说教育质量了。
早上六点多,一行人坐上了通往西城的绿皮火车。
陶嘉闵一上车就开始晕乎,车厢里空气不好,烟雾缭绕,他只感觉头晕眼花,忍着想吐的感觉靠在座椅上。
迷迷糊糊中,他闻到了橘子的清香,忍不住睁开眼。黎昱程递给他半块橘子:“吃点吧,多少管用。吃完了橘子皮别扔,闻一闻。”
“谢谢师兄。”陶嘉闵说。
“嘉闵啊,你这个小身板。”王老头在一旁打趣,“你真能受得了吗?”
黎昱程替他说话:“受不了您还带着他。”
“嘿!我!”王老头一瞪眼,“你们师兄弟倒是一条心的。”
黎昱程笑了笑,眼神看向陶嘉闵,陶嘉闵微微动了下身子,看向窗外。
窗外景色很美。西城虽然地理位置偏远,可自然环境没的说,湛蓝如洗这个词用来形容这里的天空再合适不过,远远望去,群山连绵,巍峨耸立,被翠绿和雪白覆盖。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快到目的地时的高原反应还是让陶嘉闵脸色苍白,呼吸不畅。连一向嘴不停的江陆峥也主动闭了麦,实在没力气说话了。
“我的妈。”陈天齐反应稍微好一些,“就这里我们就已经这样了,再往上可怎么活?”
王老头也难受,但他经常到处跑,适应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所以啊,这不是给你们挑了海拔低一点的地方吗。适应几天就行了,实在不行也别憋着,及时说,听见没?”
几个人闭着眼点头。
正说着,一个个子不高,头发微长的男孩儿走过来。他双颊通红,带着高原独有的特征,眼睛像这里的天和湖水一样干净清亮,看起来纯朴极了。
“您是王老师对吗?”男孩儿的普通话不太标准,但并不影响沟通,说话时两颗小虎牙露出来,更显得纯真可爱。
“我是,这是我的学生们。”王老头把几个人往前推推。
“我阿爸在前面等你们。”男孩说着开始带路,“我们村这几天修路,不太好走,汽车不好进,所以阿爸开三轮车来的。”
“好啊!”王老头一点不介意,“正好了,坐三轮车欣赏欣赏美景。”
“阿爸还说,你们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及时说,身体最重要。”男孩儿一脸认真。
“好。放心吧。”王老头看起来很喜欢这个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索朗。”男孩说着,领着他们往前走。
两辆三轮车停在不远处,车前站着两个人,穿着特有的民族服饰,四五十岁的样子。
“阿爸!”索朗跑向一个男人,被男人宠溺地摸了摸头。
“王老师您好。”索朗的爸爸伸出手,“我是北原村的村长,欢迎您和您学生的到来。”
王老头跟他简单交流一番,坐上了三轮车往村里去。
前些天这里刚下过大雨,再加上路没修好,整条路泥泞不堪,尤其颠簸。
好几次陶嘉闵都庆幸自己早上没吃太多饭,否则非吐出来不可。好在景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蓝天下是广阔的大地,不远处的村庄被群山环绕,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三轮车在坑坑洼洼中抵达了终点。
北原村三个字刻在石碑上,鲜红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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