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油杰弯腰，发现鸡窝里边一个蛋都没有，不死心，竭力伸手四处乱摸、乱按，不小心被今年新收的麦杆划破了手，就着这点教训把手收回来。
一老一小两只鸡颇为羞怯，干笑两声低头刨食。
“我不怪你。”他叹气。
确实不是它们的问题，可怜的家伙瘦出刀胸，嗉囊干瘪地刮不出一点油水，每年冬季都是这样。他和它们已经度过太多这样的清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春天到来，等待教会发来救济粮。不过，无论哪个都是遥遥无期。
这天好像比以往更难熬，只觉得一阵难言的空虚和阴郁的挫败，他坐在门槛上——这以前是谷仓，后来家境差些了就改成羊棚，到现在只剩鸡——一阵风刮过，把他带回现实：酸臭的粪便牲畜、湿烂发臭的腐草，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呜囔人声……涓涓绵绵，不辍?不息，一切了无终结。
菜菜子咳了几声，昏昏沉沉想闭眼，鸡鸣把却她彻底唤醒。于此同时，闻到了浓郁的蛋香，紧接着，是夏油杰推门进来，端着碗。
香味更浓郁，简直到了不可意思的地步，她感到一阵匪夷所思的饥饿。这个单词仿佛是从胃里滑出去似的，词头词尾被喉舌齿唇细细品味：“蛋？”
夏油杰看着她的期待和疑惑，也笑了：“想不到吧！琳达昨晚下了一个蛋！还是绿壳的呢！”
不知道是琳达还是艾米丽，总之窗外又传来咯咯声，这让她立刻相信这漏洞百出的谎言：“我就知道她——”菜菜子的肺里好像藏着风箱，一说话就“呼哧呼哧”，不知道是肺痨还是哮喘，老毛病了，谁也没当回事。
夏油杰不敢再让她说下去，应到：“是的是的，琳达看起来就和其他的鸡不同，长得聪明又懂事。”这不算是哄小孩，有只鸡确实很有灵性，自从妹妹生病后，每天都会下一颗青皮蛋，好像和他一样，拼了命想要家人好起来。
想到这里又说：“要快点好起来，我可不想天天摸女士的胸脯。”
她乐不可支，好不容易缓过来，点点头，在稍稍平缓的间隙里抿上一点蛋汤，这些汤水少得可怜，两三口下去什么都不剩。
菜菜子推了推碗，和他对视一笑：“新鲜的蛋尝起来果然好吃。”
他看起来也很高兴，菜菜子这么想。
目送着夏油杰收拾碗回去，她脸上的笑容掉下去，慢慢躺在床上。她知道这根本不是琳达的蛋，甚至来说，琳达已经死了……可怜的小鸡。
长期被重病折磨，脑子里或许会充斥着“我会不会死”，但是菜菜子不同，她和她的哥哥，以及全死光的弟弟妹妹们经受过生活残忍的起伏，面对痛苦只会更关心家人：她祈求哥哥在她喝之前偷吃一点，又或者尝味道多吞些就好了。但这不可能，夏油杰不是这种人，他满心满意地对别人好，要他干这种事还不如杀了他。
当然，菜菜子更加不会要求分食，因为他一直很在意能不能养活家人这件事——尤其是家人只剩自己。
菜菜子叹气，又开始祷告，在心里默念：“主神啊，请赐予我们兄弟姐妹的胜利……医治这片土地的伤者……怜悯我们可怜的……”
夏油杰从地窖翻出最后一点留种的麦子和扁豆，分出几颗喂给饿成干尸的母鸡。
这点种子还是去年年底、菜菜子劝他留下的，在他们喂饱美美子的最后一顿……那日的天气和往常一样很平淡，与歌剧演的完全不同：主神根本不在乎善良灵魂的死去，祂只关注恶魔的数量是否得到限制，要不然也应下些雪，表示对信徒的哀悼。
他没再继续胡思乱想，找个口袋装进去，打算去城里换点吃的。随便什么都好，反正妹妹绝不能再吃土豆和木薯，这对病情毫无帮助。
夏油杰紧紧扎住脚踝处的裤脚，以防侵进湿雪，又找来年岁几乎和他一样大的羊毛大衣。
再次检查家中一切妥当，轻手轻脚关门出去了。
走了好一会，远离了农田与牧场，道路两旁开始凌乱地堆叠住所，风不大，雪不厚，只是湿漉漉的。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他注意到有个死人躺在旁边，被薄雪掩盖，只能看见鞋子。很眼熟，可能是前面那户的醉鬼丈夫，也可能是右手边那家的鳏夫……隆冬时节，霜雪终日不化，和泥浆混在一起，被人踩出小道。
等他走到广场，已临近傍晚，镇上各家各户接二连三亮起灯，就连路上也是明亮着的。
太奢侈了。
沿街的店铺不需要他那少得可怜的作物，倒是有个老头心地善良，送他两块塔塔饼——由鸡蛋、水牛奶和面粉做成的小饼——烤制前还贴了几片罗勒，现在是棕绿色的。
老人家给他的似乎不止食物，还有好运，几乎是同时，街边的酒吧老板把夏油杰带来的粮食换成豌豆和大米，以及半条熏鱼。
老板有着一头红而浓密的头发，皮肤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汗，健壮得像个打铁的勇士，脸上却挂着天真和自信的笑容，看着又像个刚成年的孩子了。
或许年纪和菜菜子差不多，夏油杰这样想，原先打算拒绝这过度的好意，但是招架不住热情，被推进闹哄哄的室内。
一进门先是感受到阵阵热气，再然后是无法抗拒的香气……夏油杰几乎忘记上次见到这么多人是什么时候……父母的葬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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