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戌时的鼓声响起前,一辆马车停在京师英国公府前,下来几名仆从,为首的婆子敲响了府门。
府西侧院子里,身着青袄子的婢女拿着火折子点起蜡烛,一盏又一盏点亮,昏黄的烛光照在中间黄花梨方桌前认真读书的女孩身上,她一身素色内衫照得发暗黄,葱郁的手指映着火苗,指尖捏一颗佛珠,嘴中念念有词。
“须菩提。于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须陀洹果不?”
西侧院离前堂近,院外石子路脚步嘈杂,来往的人匆匆忙忙,透过窗纸能看到他们手里提的灯笼,像一个圆环转动。
张长清放下佛珠,门外糟乱的她无法静心,“浅鱼,是有什么大事吗?”
青袄子婢女名唤浅鱼,是张长清房中最年长的婢子,生怕嘴里说话的风吹灭蜡烛,她用手护烛火,道:“前些日子,钱塘的老夫人写了信,说要回来看,这些天应是到了,小姐要去看看嘛?”
张长清淡淡看了眼珠串,平铺在桌上认认真真数有几颗,站在一旁的浅鱼大气不敢出一声。这时,屋门动了动,进来一名婢女,她低眉顺眼,低语:“三小姐,为李夫人祈福抄录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已经抄完了。”
婢女双手奉上,领了赏钱施施然离开。
手指在散发墨香的纸页扫扫划划,张长清自打有意识来到历史中封存已久的大明王朝,就伴随着李氏的血崩和身体亏空,几乎是没了活人气息,她嚎哭几声,李氏才睁开眼皮,全家上下并没有为此苛待她,而是当宝贝一样护着。久而久之,她淡忘了自己是现代的张长清,当好李氏的心肝三姑娘。
每年抄录的经书,张长清一人抄不完就分给下人抄,抄好了送到西院就有赏钱,李氏和下人都知道,她权当是给李氏积福了。
明朝入冬的天更是冷得怕人,半伸的指尖红红的,她缩回手指,朝袖子里哈了一口气,道:“不去了,让祖母好好歇歇吧,舟车劳顿 ,我也不去烦她的心。”
浅鱼认真想了想,问:“若是夫人来催,那小姐……”
张长清心下了然,她一向是拗不过李氏的,“穿衣吧。”
她走到炭盆前,拨弄一番盆里的火星,烧红的碳发着源源不断的热意,伸手去取暖。
浅鱼取来衣裳,一件一件给张长清穿,先是穿了茶白色的下裙,再是青蓝色的交领短袄,裙上绣花,一套算下来很厚实。
昏黄的烛光下,浅鱼的脸格外柔和,张长清盯了会儿,似是感受到了炙热的目光,她温柔笑道:“小姐莫要再看我了,看的奴婢都害羞了,”说罢,脸上爬上一片薄红,害羞得紧。
她紧抿着两瓣丰唇,笑声卡在喉咙里。
一个不到半头葱高的小丫头急急忙忙跑进来,凑到张长清身边,嘴边振振有词:“小姐,我听夫人院子里的姚溪说,老夫人没回来,来了几个婢子和婆子,哭哭啼啼的。”
这小丫头名唤棠鱼,张长清捡到她是在街边的卖身葬父的小把戏上,一张小脸哭得鼻头泛红,让人怜惜,一双眼睛圆滚,看着就聪明,眼看就要卖给另家做童养媳,张长清迫不得已向自家姐姐要了钱,赎了下来。
浅鱼系衣带的手顿了一下,张长清使了个眼色,她一下顿悟,去关上屋门,小声说:“这是怎么了,哭哭啼啼的不吉利,难道是老夫人,哎哟你瞧我这嘴,该打真该打,满打满算钱塘那边已经有月没来信了,还真是……唉,我怎么议论起主人家来了。”
张长清嘘声:“慎言。”
浅鱼噤声,棠鱼慌忙摇头,道:“应是老夫人病重了,才让人来送信。”
张长清皱紧眉头,心里发慌。
暗角一盏烛火灭了,屋里的光也暗了几分,院外石子路上的脚步不断,麻纸上跃然一半个人影,一名听声音就年轻的女子站在门外,柔和道:“三小姐,夫人唤您去前堂。”
是李氏身边的姚溪。
张长清与她们对视一眼,浅鱼心领神会,惊呼道:“哎哟这是什么事啊,姚溪姐姐快进来坐。”
棠鱼拉住姚溪的手,请进屋里,好茶伺候,张长清坐在妆奁前,身后浅鱼拿木梳一点一点梳碎发,动作不紧不慢。
棠鱼不大点的人倒茶,姚溪怜惜小人儿,自己倒茶,轻尝几口,茶水酸涩不是好茶。
姚溪环绕屋中,一张桌子,一只竹笔,一沓宣纸,一张床,一床软被,就连个枕头都没有,她不禁皱起眉头,双手叠在肚上,格外拘谨。
张长清轻瞥一眼,暗自笑了笑,像只狐狸一样,心里敲算盘。
姚溪带人去前堂的路上,想到屋子清净得都像没有活人,就连碳火也格外少,她抓住张长清的小手,一摸手是冰凉的,心中多了一丝怜惜,秋日风寒,她哆嗦着嘴唇,道:“三小姐,夫人喊你去,是为了去给老夫人侍疾一事,还未定人选,去钱塘的路途遥远,你可不要答应呀。”
姚溪是夫人陪嫁丫鬟的女儿,从小跟到大,她的话有几分重量,张长清心底就有几分数,话里话外就是说,这个侍疾的人定然不能是三小姐。
张长清心领神会对她甜笑,说谢谢姚溪姐姐。
再无言,到了前堂,姚溪给张长清指了指椅子就退下了,她打眼一看,这一大家子人都落座,吃瓜子的喝茶的,扶额头疼的,还有捏着帕子哭的。
张长清挨个行礼,最后立在李氏身前,虚弱的妇人端过一茶盏,呷几口茶水,说:“这么冷的天让你过来,也累了吧,落座吧。”
屋里一片寂静,张长清应下,坐在自家二姐姐张妙梅后面那把椅子上,她坐下捂着嘴巴咳嗽几声,张妙梅转过头塞给她一把瓜子。
张长清:“……唉,”她叹口气,又塞给浅鱼,一把瓜子传了三个人。
“诸位既然到了,那我便说了,老夫人病重,缺儿女侍疾,今日夜里,赵嬷嬷来的时候,都是哭着来的,我这心都碎了,”李氏落泪,说几句话累得气喘吁吁。
堂前无一人所言,都是叹气声,张长清眼睛瞟了一眼姚溪,扬起脸大声说:“不如让长清去吧,都说是儿女侍疾,两位叔叔都忙不开,姑姑在宫中,爹在打仗不能捣乱他心,大姐姐要管家,娘和吴姨娘都身弱,二姐姐要在娘榻前侍疾,只有我是最合适不过的。”
针掉在地上都能发出声音的屋里,张长清笑意盈盈道:“娘,唯有长清可一去,等再过两月,下了雪又结了冰,就难走了。”
李氏瞪大眼睛,哽咽道:“你是幺子,才八岁,娘怎么放心的下,大不了娘去。”
姚溪在李氏身后一个劲给张长清使眼色,某人装作没看见,扫过一众视线,说:“娘娘说,我比大姐姐都要稳重,岁数小是小,但能为家中出份力,我是愿意的。”
李氏面色惨白,哆嗦着说:“你拿娘娘压我。”
娘娘是徐皇后,永乐二年夏,张长清随李氏进宫,见到美得不可一世的徐皇后,她坐高位上,明艳又动人。
张长清低下头,开始想方设法博得这位皇后的目光,可谓用尽心思。徐皇后看到的张长清,是深沉少语寡言的,她想知道这个孩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问她读过什么书。
张长清急得要哭了出来,徐皇后让她慢点说不着急,她想了半天,说自己读了四书五经,喜好佛经。
徐皇后又问她多少岁,她就如实回答。
庚辰年九月二九巳时生人,今年四岁,皇后没有太多的惊叹,把张长清留在了身边,让她跟着读书听教诲。
起初,徐皇后认为读些书即可,但逐渐她发现张长清不拘束于书中,读得不止四书五经那么简单,像一只脱缰的野狗,直到她去年因病逝世,张长清都是一直听她教诲,像对待亲女一样。
佛珠也是皇后赠与的,她一直戴在身上。
张长清不再讲话,低着头,她像是回到了徐皇后离开那般寂静,像一尊安静的玉像,没有一点活人的生气。
张妙梅感受到她的难过,抽出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传递温暖,更小声安慰:“都过去了。”
当姐姐自然知道妹妹心里思念的人,先下都看着,只能安慰一番。
李氏面色一凝,垂下眼睫,道:“好,明日晌午启程,路程不能耽搁。”
管家的大姐姐张妙华心思缜密,轻咳出声:“娘,钱塘的路途不好走,三妹妹体弱,我多给她准些衣裳。”
张妙梅笑眯眯地说:“小三喜欢吃的糕点,二姐多给你备些,以免你想家了,”顺便又往张长清手中塞了一个柿子,带霜的一看就好吃。
那边正襟危坐的两位叔叔软下腰,放缓了声音叹口气,嫂子还是嫂子,即使管家的不是她了,也是不容懈怠的,他们两人握住手,连连说好,说家中和睦,只有这个时候,两人是最团结的。
张长清看了一眼李氏,默默低下头,她也哭不住来,只想溜出英国公府到街上走一走,在这一方小宅地,就像一只四方盒子困住喉咙一样。
赵姨娘突然猛喝一口茶,道:“哎哟,莫不是要溜出去……去钱塘的路途遥远,恐不能平安到达,不如不去了吧,”一开口,就是正宗的碧螺春。
她自顾自说着,发觉其他人面上凝重,一时语塞,空气微不可察得静待两秒,张长清撇头留给赵姨娘侧脸,光是这个侧脸就吓得她不敢再说什么,只顾哭泣喊她也是为了三姑娘好。
张长清也喝了口茶,拿袖子摸摸眼角莫须有的泪,勉强笑笑,道:“姨娘,我会平平安安到钱塘。”
赵姨娘还想反驳什么,李氏累得撑不住脑袋,挥挥手示意都退下,两个叔叔跑得比贼还快,张长清走在最后,被喊住了。
李氏幽幽道:“我让姚溪跟你去钱塘,到了那里不可性子乖张。”
张长清的背脊挺直如松柏,低语:“是。”
回西院的路上,浅鱼看出自家小姐的快意,小声询问起来,张长清停下脚步望月亮,道:“钱塘有我的一位故友,我马上就要见到他了,当然是高兴的,你瞧这月亮,都在替我高兴。”
浅鱼摇了摇头,不懂自家小姐说的故友,张长清继续说:“你当然不知道,他都在梦里给我传信,你能知道什么,你也要入我的梦?”她温柔地笑,走在月光撒下的石子路上。
皎白的月光,倒映出故人的脸,马上就要相见了。
(1)“须菩提。于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须陀洹果不?”:出自金刚经,意为祈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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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十里寒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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