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京师下起薄雪。
西院满园红梅一时冻绽,屋中铜台亮起烛光,张长清身穿一件单衣站在门前,鼻头冻得通红,她好像不觉得冷。
天半亮,远处还有要东升的余阳。
浅鱼手拿烛花儿,铜台烛光摇曳,她手一扣火熄灭,又拿起素衣架上的大氅,披在张长清身上,小声说:“小姐,天冷就回屋吧,离晌午可有些时候了。”
张长清低语:“我只是有些高兴,让棠鱼去替我折几只梅花吧,”棠鱼听了话,颠颠地跑到雪里,眉眼弯弯地笑。
浅鱼看到孩子一般天真烂漫的笑,自己也笑起来,也没忘提醒张长清:“小姐,等下要给夫人请安,穿衣吧。”
张长清转身回了屋子,关上门隔绝了飞雪,她放下手心的佛珠,坐在方桌前喝一碗茶,低笑道:“让她去玩一会儿吧。”
浅鱼走到她身后,手抱桃色的袄子,道:“奴婢收拾了一箱书,半箱衣裳,另半箱装了书,小姐意下如何?”
张长清起身,垂下的发平躺在胸前,她平静得如一汪水,说:“嗯,有劳了。”
明朝正值小冰河期,入冬便有了深冬刺骨的寒冷,几乎是昼夜之间更变。
张长清穿好衣裳,坐在妆奁前,浅鱼手极其麻利地梳了个三个小髻,用红绸缎绑好,起身走几步,绸缎就飘来飘去,像年画娃娃的大头。
“小姐,还有一只珠钗呢。”
随着一只珠钗进入发中,张长清起身在屋中转圈,笑着说:“祖母会喜欢开朗的孩子吧?”
浅鱼眼眶泛红,小声嘀咕:“小姐这么小就要学着懂事,哪有活泼的样子,”说着说着,掉起泪珠子,她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姑娘,哭得也凶,张长清小声哄她,才止住哭。
西院离李氏住的院子有些远,张长清穿过两条长廊,她一路听浅鱼说,张辅如今在政平洲打仗。
突的,张长清停住脚步转身,嘱咐:“你去备车,我给夫人请晚安就去天界寺。”
浅鱼应下走了,张长清观雪景慢悠悠走到回廊转角处,转了角就看见张軏,一身黑色大氅,内穿黑色便服,衬得他腰细腿长,长得又好,定是有不少官家小姐喜欢。
如若说,张长清的二叔叔张輗是十八岁的金吾前卫指挥使,长得好看,但德行不行,那小叔叔张軏,刚刚过了束发年纪的锦衣卫指挥佥事,面冠如玉,就脾气性子暴躁点,两人间少有的兄弟和睦,大概都在昨夜用上了。
“长清,你怎么一个人啊,浅鱼和棠鱼呢?”他披着一层雪走来,看样子要去西院找她。
张长清退后几步行礼道:“见过小叔叔,我让浅鱼去别的事了。”
他指了指后面的路,说:“我刚要去找你,你就自己来了,好巧啊长清。”
张长清指了指他身后的路,说:“那我先去给母亲请安。”
他待在原地,眨眨眼道:“那我只好在这等长清了,”张长清路过他身边,鼻下是股浓郁的木香,活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
李氏屋子门前,萦绕着药草的苦味,从里到外被严严实实包裹住,张长清想要用手指敲门,又放了下去,正巧姚溪端了一碗药要开门,手不方便,让她代劳,开门的一霎,仿佛浸入药中。
张长清走到李氏床前行礼道:“请母亲安。”
李氏面色苍白,素色内衫还有血迹,手脚缩在锦被里,撑着半个身子,勉强地笑着,张长清接过姚溪手里的汤药,吹了吹喂给她,她道:“你放心吧,药汤滚烫,再烫着你,得不偿失,姚溪。”
“把药碗给奴婢吧,三小姐。”
姚溪伸手去接,张长清没动作,瓷勺放在李氏嘴边,待她喝下第一口,再喂第二口,零零碎碎算是喂完了,碗给了姚溪,李氏皱眉道:“脾气性子就这般倔强,手都烫红啦!”
张长清收起笑,看着李氏体弱多病躺在床上,说几句话就喘,就逗她两句说:“长清日后都会在寺庙烧香拜佛,祈求娘平平安安,早日康健。”
李氏先是一愣随之一笑,摸了摸张长清的发顶,说好孩子,手是冰凉的,撑着身子要摸她脸蛋,每次伸到半空就伸了回去。
张长清想靠前些让李氏摸,没想她吐了一口血,素白内衫上全是血渍,姚溪抱起小姑娘就往外走,紧张道:“小姐先走吧,夫人吓到小姐了,奴婢来弄就好了。”
张长清的袄子上也溅上了血,温热的血。
她眼眶红红的,低垂脑袋站在门外,活一副被吓坏的模样,张軏看到跑了过去,男子肩宽大的像一堵高墙,她理解病痛,更心疼李氏,哭得格外伤心,憋不住泪。
“我看你今日都准备好了要去钱塘,马车和下人都等着了,”张軏笑起来,自言自语道,“告诉大哥了没有,看我给你折了一朵梅,哎呀你看小叔叔忘了,你喜欢海棠,明年明年,小叔叔得了空闲一定给你带去一大片海棠。”
他把一枝梅插入张长清发髻中,手指揩去额间一滴冷血,用尽温柔。
张长清说:“先不要告诉爹爹了,扰乱了他的心就不好了,谢谢小叔叔的梅枝,过了春,钱塘的柳树就要长新枝啦,我也给小叔叔折几枝,”然后哭得更伤心了,哄都哄不住。
张軏抱着她,一旁的小厮递过两个食盒,张长清听他叹气道:“带骨鲍螺和巨胜奴,你最爱吃的那家,你先带去钱塘,等我什么得了空闲再给你……”
空闲还是空闲,明朝的假哪有那么容易放的。
张长清点点头,安安稳稳靠在宽肩上。
张軏只送她到西院门,他要去当值,时间紧迫,张长清目送他离开,又爬上马车去了天界寺,此行匆忙。
天界寺前,姚广孝好像预知小姑娘要来找自己,提前等着,他见张长清疾步的走来,手里抱着两个大盒。
张长清走到他面前,紧张道:“我明日不能来早课了。”
姚广孝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一走要许多年吧。”
“是,这两盒糕点是给你的,”一盒带骨鲍螺,一盒巨胜奴塞给黑衣和尚,她咂咂嘴有点不舍。
和尚问:“哪家的呀。”
“小叔叔买的,洛阳铺子那家李婆婆,做得极好,我也喜欢吃,”张长清盯着食盒,咕噜咕噜咽口水,是想吃又吃不到。
姚广孝打开食盒,端到张长清面前,她见和尚今日如此好心,拿起一块就塞到嘴里,给和尚的糕点全进了她的肚子。
吃完,他拿着一块素白帕子给张长清擦擦嘴,问:“你也要走了,独留我一个人孤独啊,还要吃吗?”
张长清拿着一块巨胜奴,咽下去又塞一块,含糊道:“今日要去钱塘了,我也没想到这么赶,本想一个月的,我也舍不得嘛。”
“舍不得就留下,不去了。”
张长清跳起来打到他膝盖,姚广孝就当挠痒痒,小姑娘抬头,泪眼汪汪地说:“我想点一盏往生灯。”
晌午。
张妙梅坐在屋中的椅上,等了半天未见人,抓过一个婢女问:“长清去何处了?”
婢女如实回答,道:“三小姐昨日都备好了,这个时辰,应是请完安,去钱塘啦?”
她奔了一路,在门口见了张长清差点一脚踹上去,责怪道:“你还说让我待在屋里,说要给个好东西,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呀,不辞而别!”
说罢她止不住哭起来,在旁边侯着的张家二叔张輗皱眉,出声制止住,张妙梅止住哭,带着怨气看着张长清。
张輗看一切都准备好了,把张长清抱上马车,再塞来一件黑色大氅,摸摸头,哽咽道:“去吧,有事写信。”
“都给我看好了三小姐,”张妙华说完,抹了把泪,两眼汪汪道,“长清呀,有什么事写信给大姐姐,和祖母好好相处,大姐姐等着你回来!”
小厮丫鬟齐弓腰行礼道:“是,”有几个低着头,止不住的笑意,张妙华面上红润,她面皮薄,是羞红的。
张妙梅想走过来再抱抱张长清,被张輗拦住,用眼神止住。
张长清转身走进马车,拂开帷裳,笑道:“姐姐叔叔珍重,我到了那处会写信快马加鞭送来。”
张妙梅那张脸,怨气冲天,撇撇嘴的样子,极其好笑,张长清捂着肚子笑了她一番,放下帷裳。
等马车驶过杨家,张妙华还在后面大喊:“一定要写信啊。”
张长清坐在大氅里,十月份的天,晌午都是冷的。
这一路不紧不慢行了五天余,黄昏里一辆算得上一眼就可看出是富贵人家的马车驶进钱塘,行到一家宅子前,赵嬷嬷敲门,开门的是一名老妇人,她弓着腰,张长清撩开帷裳,道:“钱妈妈,这一行可真是远,我这背疼腰疼的,请您请示祖母,让我进去休息片刻再给她去请安。”
钱妈妈行礼道:“三姑娘安好,快请进,老夫人早就说过了,来的人定是她标致懂事的三孙女。”
得了主人家的命令,小厮婢女麻利地卸东西。
钱妈妈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赵嬷嬷是李氏的乳母,早就脱了奴籍,后来李氏病重,她认为自己照顾不当,就此请离张家,去了老夫人身边,日日夜夜去清风观为李氏祈福,是两个忠仆,看着就面善。
张长清站在门前清点行礼,远处站着一个少年,身着厚棉衣,发披肩不长不短,他是出门去买书去,巧遇这一行人,马车晃晃悠悠,帷裳轻动,下着雪的风一吹帷幔大晃,少年定住脚步,一只白皙清瘦的手从车窗伸出来,往上寻她的主人,是个好看的姑娘,小孩没长开的容颜算不上什么,但这位小姐算的上唇红齿白。
少年急忙低下头,心里默念看人家姑娘是不对,再抬头,姑娘好奇地看着他,还问这是谁家的郎君。
钱妈妈对少年一笑,点头示意道:“是于家的大郎君,于谦,”张长清的目光更加好奇,打量了一番,笑着进宅子。
少年对钱妈妈行礼后,红着脸去做自己的事情,又在心中默笑自己糊涂。
张长清走在清冷的宅子里,轻呼气:“于家是邻家吗,改天要好好拜访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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