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山逢鬼蜮,幽谷辞暮心

她再次醒来,周身如同酸酪,软糯无力,如同将皮肉从骨中剥落一般。她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棚顶的五卅多罗,见那是一幕佛说经变,乃是提篮观音以身度化,随后一蛛女释薄情之人,脱入佛道。高高佛座之下,无限众生,无论前因后果,皆被五色化身,此后过往所受苦难,皆成为佛陀以标榜消释业障之华彩。

她笑起来,背弓驼起,丑陋怪异,毛骨悚然,为这疼痛能刺痛到心中去,将那恨意永远传承,她不愿被那佛经中的以德报怨洗骨伐髓,为何不让那背信弃义之人以死抵债!

昏溃之光,鬼魅之语,如影随形,她似一只艳鬼,只狂乱发泄,三寸软鞋施施然踩着步尖儿,映入她的眼中。

她抬起头,发影散乱,只见一个女童轻飘飘的站在她面前,女童身着茅山道服,周身被红线与符咒束缚,五官是与之相应的淡青色。

她的赤色瞳孔机械的转了转,看着对面的年轻女人,双手抬起,递过去一条艳红色的丝帕。

年轻的女人向着这孩子微微笑了笑,尽管她的对面是一个鬼脸娃娃,或许只是个没有生魂的素尸,她仍旧将这娃娃当作一个正常的孩子。

此刻女人已经脱去了那种疯狂的姿态,安静婉柔,像一朵风中摇曳的百合花。她拨开蓬乱濡湿的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小妹妹,此花赠我吗,谢谢。”

鬼童的赤瞳又是转了转,将丝帕轻轻的搭在她的肩上,小童指尖冰凉,仅仅一触,女人的肌肤便出了一个指窝,女童伸出指尖指了指女人的眼睛。

与这样一个不说人话的女童相叙,可称得上对牛弹琴,尤其在阴森幕布包裹的密闭空间内,更显恐怖。

然而女人却冷静的思考,倒有些聪明,她将红色丝带系在双眼之上,又将细碎濡湿的发整理好,端庄肃穆。她的眼前是一片暗红,鬼童冰凉的手牵起她的手,对方像屋中延宕的幽灵,悄无声息,或许她是在半空中飘过罢。她也跟随着,踏着细碎的步伐,那是宫廷贵妇中最流行的莲花禁步,她的双足**,踩在冰凉的瓷砖上,又到了细软的草地上,细雨的声音打湿在娇嫩的幼苗中,轰鸣的雷声或如闷鼓重锤,或如霹雳剑啸,偶尔如同魍魉阴森,她的足又踩过堆砌的竹片,与溪流中的鱼儿擦身而过。

女童停止,她也跟着停止,她看不见,但能感到那小身影渐渐消失了。

莫听穿林打叶声。

与苏子愀创幽邃又释然旷达之风不同的。

雨声应当是打湿在竹叶上,她的足冰冷,全身冰冷,而芭蕉果的香甜气味却浸润在雨中幽幽传来。

她的身型实在细瘦,又像是从身体中刚刚挖出一块血肉,因而有些格格不入的病态。她虽然挺直身体,却也不得不靠在身后的芭蕉树上。

“主人,妾身小产后脾身阴寒,可否借雨下芭蕉静坐问话。”

她虽是客,却声音轻柔散淡,如同雨后初霁,冲散一片恶云滞雨。

对面无声,女人便不坐,任衣衫尽湿,赤足被大片异常虫叶割出淡色血迹。

空气中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猫叫声,因在这风雨交加的时节,连猫儿都声含鬼魅。

倏忽一老翁静声道:“诺,客请蕉下就坐。”

女人竟轻笑一声,眼中虽是一片漆色,然而目之所及,好似万山翠色。

“自古以来有程门立雪,有青藤门下走狗,想不到妾身竟能蕉下就坐,真是亘古第一风雅之事。”

女人转过头,微微颔首:“请问阿翁,可是杀我之人?若是,请就地立决,凄风苦雨,也不算埋没我。”

半时三刻,也无声音,女人便淡淡笑着:“既非杀我之人,大抵也不是救我之人。我见贵处有鬼娃娃,若是拿我试蛊用药,请先破我意识,我皮肉松软,怕入蛊之疼。”

老翁的声音嘶哑,却短促有力:“客是外人,请问是哪一城人。”

女人心中思索,便娓娓道来:“妾从金陵城来,以后却是无家之人。”

老翁的笑意从鼻腔传来:“这里专收无用之人、无家之人,客可愿留下。”

女人的心中燃起一股火焰,声音却冷、凄、清:“我的命,可以卖给任何人,只要我能复仇。”

“哈”,老翁笑道,“复仇、复仇?天下之人,有仇怨者十人,能结怨恨者惟一。入我门下,终身为门下之人,生死在此,不得悔悟,你可愿?”

女人轻笑一声,杨花啼血,血痕点点在白衣:“然。”

她凄然一笑,是自怜自忿:“我家宗祖,九世之仇皆报,今虽为家族不齿,亦不敢辱没先祖威名,纵粉骨碎身,永堕轮回,要杀敌灭恨!”

她听见老翁推着木轮椅的声音,压过那些交叠的竹叶,心中不禁感到一阵忧伤,即使狼狈不堪,落叶雕花,却依旧能触她心中之伤。

然而那雨的冰冷,终究如清冽的刀尖,一点点夺去她的体温。无主人命令,她便仍旧一动不动,静坐在芭蕉之下,像仕女画卷中的望夫石女。年轻女人像一抹虚无缥缈的云,重重的的垂落在地上。

老翁停下,像是在雨中独白,也像是在问主人:“好倔强的人,她不知道这里是何处,吞没了多少人命,只是因为认定了,因此义无反顾。”

主人摩挲着手中的贝叶,淡淡启唇:“她像她吗?”

老翁摇摇头,又推着主人向前行。

主人回首,在交错的芭蕉叶间瞥见女人的影,鬼娃娃心有感知,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口中吹起奇怪的哨音,天空之中鸟雀群飞,五色交光,不过一时间,男男女女交错的人影便蜂拥而至。

“嘻嘻,咱们来了新的玩物~”

“阿音要她做傀儡娃娃。”“讨厌,你看她生的好,我要剥下她的皮囊绣花。”

阴霾之下,忽然热闹起来。秾艳美人悠然一笑:“每次来了人就热闹,热闹也是一阵烟似的。”

她轻轻叹息一声,叹息声飘的极其清远:“何其冷漠……”

女人再起身的时候,依旧在那个阴湿的小屋,鬼娃娃就站在她的身边,像个普通小孩儿一样,她在玩儿手中的干枯花枝,偶尔戳戳、偶尔又要折了它。

她的面上已经没有覆着红色丝绸,她起了身,忽然见一老人站在床边,他的脸上斜掠一道深痕,面色沉静,久经风霜,唇色极深。

老翁不纳卫国之礼,开门见山:“你的命已经属于这里了。”

“这是何处。”

“播云城。”

女人唇角升起一抹笑意,她的眼睛极美,瞳中带着些异域之色,却又被温柔纾雅的气质所冲淡。

老翁沉声问:“不惧?”

女人轻轻摇头,抬起额首,眸光潋滟:“我名素柔,日后便是播云城的一只流萤,请主人赐名。”

老翁严重浮起淡淡笑容,似赞赏亦似惊诧,面前的女子,与故人之影重合:“等主人想见你的时候,他自会见你。”

女人看到那床上,被五光十色的诡异纹路所覆盖,屋中不见半丝阳光,可是分明能见到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那里流散着、探访着,可又像随意路谒的行路之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他们,都是想要复仇之人,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无论成败,永远都只能埋葬在这里。”

老翁又神情凝重的看着她:“你当真知晓播云城?”

素柔点头,双目中溢出忧伤:“这里是不为人知的桃花源,是世俗者的避难所。”

播云城,那般悠远的名字,伴随着它永世不灭的传说。

传说,在大雍创始之初,有一位能沟通鬼神的术士,有经天纬地之才,一苇白衣渡江,以飘然之姿凌然于世,以其神鬼莫测之能助太祖打下江山。太祖欲给予其高官厚禄,他却飘然消失,多年后,播云城在南疆崛起,太祖已在末年,对于南疆那些断发文身自以蛮夷的神秘原住民,却久攻不下,束手无策。临终时,只能大呼三声:“悔之晚矣!”

播云城自此成为一片神秘的土地,危险诡谲,起起伏伏,却并未灭绝。

世人都说,这便是术士知晓太祖血液中流淌的暴戾恣睢,杀尽天下反抗之人,后代也流淌着他那豺狼一般冷酷的血液,便为世人留下播云城,这是世人最后的荫避。

播云城的人,没有过去,只有现在,也未必会有未来。

即入城中,一切都属于播云城。

老翁递给她一把极为精致的匕首,刀柄处缀着鸽血之红:“见到主人,才有复仇的资格,欲见主人,先试兵器之利。”

素柔面色平静,垂首低眉:“可。”

老人微微眯眼:“产后妇人,破见伤风,若操执兵戈,必定危险,你亦不惧?”

素柔点点头,眼神坚定。

她只是简单处理了身上的伤痕,随即便拿着匕首出门,不同的是,她穿上了屋中墙角下的一双软红绸鞋,她出了那屋,见到的或是地狱变相,一切都与脑海中的猜测相似,然而目中所见,凄艳绝伦又阴冷死寂,乱紫夺朱,赤红相映,阴阳割绝昏晓,遍布着竹林,在雨水中,反而被一阵阵妖雨滋养的过分妖丽。这不是她过往生活的君子雅风,这是一个地狱。

从远处缓缓行驶过来一辆破旧的马车,偏偏马车上却缀满了珍珠宝贝。

素柔也不问,便上了车,见其中奉上金色软榻,破旧的帘前,一个精壮的人影在前。遮住半面,只露出鹰隼般双眼。男人的声音很年轻,伸手递过去一只精巧的碧色肉虫。素柔出身不俗,可此刻因心念复仇,满心都是复仇,反倒心无挂碍,自然无什么可怕。她冷静的伸出脉搏,碧虫在脉搏处蠕动片刻,消失不见了。

虫子进入脉搏的疼痛只有瞬间,素柔在车中闭目,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浅淡的人影,缥色素服,她将这身影记在心中。

腹中那块血肉尚未落地于人间便成了孤魂,她要将它找回来……她要将她的孩子找回来。

车子“咯吱咯吱”的行走着,于去何方,素柔不知。

车马骤停,男人下了车,素柔遂问:“这是何处。”

男人开口:“封城。”

从此之外,他始终沉默。

素柔眼神飘思,心中是金陵城灼灼盛开的桃李碧枝,她“嗯”了一声,便下了车。

两个人在人流湍急处停留片刻,不一会儿,一架嵌着嘲风兽的黄金马车停下,从中走出一个气度不凡的商人。

男人淡淡道:“那是你应灭口之人,三日之后,带上他的头,会有车来接你。”

素柔向着南方,拜叩三次。

杀无辜之人,绝祖宗之法,后人有罪,当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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