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思不成调,冥冥寂独吟

溧阳天枢院又是繁盛的时节,馆阁浩荡、重峦叠嶂、勾心斗角、百兽相欺。封城受古都金陵城庇荫,方圆万里,鎏金铺玉,多少豪奢公子、五陵年少,只为在天枢院争得美人一笑。

天枢院掌书人迎来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年轻女子将近双十,已过了豆蔻之春,然而雪肤乌发、气质高华,是位不折不扣的高雅美人。

她微微施礼,一开口亦是气质温柔,眸中含笑:“妾身要典卖自己。”

掌书人倒大吃一惊,手中香扇拍拊:“妙!妙!妙!”

素日瓦舍听戏,口中沾染弹舌之音,连说三个“妙”字,足有些荒诞的意味。

这天枢院中,老鸨子不像老鸨子、卖身的也不似卖身的。

即便在众星拱月、黄金铺路的封城,多见在城门楼子前哭天喊地卖儿卖女的,到没见心平气和来卖自己的。

因此倒是有一些熟客自顾自的调笑起来。

“宋掌书,这可是稀奇事儿,算我们一个!”

“这算是天枢院第一次了吧,掌书,时常听的不过是《吕蒙正风雪破窑记》,左不过也就是那《王宝钏寒窑记》,哪有自己卖身来的稀罕!”

周围笑着、叫着,这生涩的刺激乱成一团。

“停、停、停!”宋掌书倒拍了拍手中的折扇,直将手心拍的通红,她向着周边拜了一圈儿,豪爽笑道:“列为老少熟客,天枢院的好戏,从不自己唱、自己演,既然以后都是自家人,今儿咱们就一起来选妓女。”

宋掌书倒有气势,连带着同几位老少熟客、护院看家、当家花魁将这年轻女人团团围住,边走边看、上上下下、细细打量。

偏这女子不卑不亢、大大方方,只是微笑任他们搓磨,如何见得像是一个货物,倒像是西风压倒东风、适得其反了。

宋掌书渐渐不敌,败下阵来,也思忖这女子究竟想做什么。

“既然卖入妓院,你可有何本领?”

楼下一阵香风飘过,慵懒的女生若牡丹微绽,靛了醇香浓酒,一口醉人风情。

声如其人,这女子果然艳若牡丹,髻上也簪上一朵艳色牡丹,可半鬓不盘,生生零落几缕秀发,越发萧散迷情。

宋掌书眼见她,眼中满含笑意,微微施身:“姑娘这么早下来了?”

女子面色波纹不动,只是声调懒懒,手托香腮:“掌书说的什么话,我是夜猫子、昼伏夜出不成?”

一旁窃窃私笑声越来愈大,乃至有不怕死的熟客,竟直接大喊大笑起来:“红綃可是溧城的骄傲,有人要挑你的场子咧!”

绝世名伶,总有些自己的骄傲,或是傲于美貌、或是雄于才学,因而,对于蝼蚁之辈,如阮籍猖狂、半个眼神都欠奉。只居高临下,半分不看这女子,在高台玉座之上闭目养神,这才是真正的蔑视。

众人眼见这女子,她倒不见半分尴尬,反而莲唇轻吐,吐纳生息:“古语则言,阮籍猖狂,启笑穷途之哭。”

红綃豁然睁开双眼,一时间竟柳眉倒竖:“好个不知死活的婢子,竟敢讽刺于我!”

女子微微一拜,竟是足有几分端庄,倒像个扫眉才子,正在同眼前人谈玄论道:“我非讽刺,花中牡丹,乃有雍容之气,何无容人之量。若于阮籍相较,白眼示人,实则腹内空空,不食基桑,脚踏祥云,终究不是俗人,却也不成隐士。若士不士、隐不隐,诚为可笑。”

她说话雅然,言语之中绕来绕去,听的人云山雾罩,可红綃是何等之人,饱读诗书,却在这淡然的语气中被讽刺的无敌自从。

女子淡色的唇上不着一丝感**彩,唇齿间依附书香,结尾却如同千刃刀锋:“妓就是妓,即如牡丹,也不过污泥供养。”

若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与心性,即便众星捧月,也只能是旁人凝视中的物件,这是极为可悲的,一如曾经的她……

红綃听闻此言,已经是怒不可遏,只是一旁忽然响起大笑声。

人道君子如兰、君子如玉、君子如竹,可这飒爽的笑声中,却充斥着一股铜臭味儿。

女人便转过头去,手势极其嫌弃,面上却带着几丝笑意:“好臭、好臭、臭不可闻!”

客人笑意更甚,却丝毫不给花魁红綃的面子,手中的竹扇敲的响响的:“红綃啊红綃,你可谓是吃到苦头了,好一派别样风景啊。”

也不管红綃如何切齿,宋掌书却不为自家花魁说话,反倒笑意盈盈的向着女子说了一个“请”字:“姑娘就是这天枢院的人了,您该留个名吧。”

女子眉眼静静绽开,若菱叶之上一点冰消雪融:“妾名素柔。”

宋掌书的眼神在素柔与客人之间来回逡巡,颇有深意。

客人露出一口白牙,好不欢快:“掌书,让新姑娘陪陪我吧!”

通常妓女陪客,无非是卖笑与卖身,对年轻女子来说,真是好不折磨。

然而客人竟生的十分英俊,鼻悬锋挺,唇边还有俏皮的笑涡,陪他竟也是个划算的买卖。

一时间,一旁久坐冷板凳的姑娘们竟羡慕起来,连一旁的熟客都惊讶连连。

“能得到金老板的垂青,可不易啊!”

“是啊,这姑娘可是幸运!”

素柔便被金老板带走,她安安静静跟在身后,不骄不躁,路过红綃还不忘笑着点头:“姑娘现在将自己放的太高,日后定会摔的太低。”

身后是红綃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金老板一手玩儿着扇子,一边在前面摇头晃脑的叹息:“红綃这个妮子,脾气也忒躁了些,净是改不了了。”

素柔在后,小步轻巡,低眉顺耳:“人贵在自知,贱在自傲,只有被俗世的风雨敲打过,方知道人生多艰。”

金老板将她带进一道狭窄的门中,可并非柳暗花明,却是幽暗逼仄,一道艳红的巨大攀树盘根错节、虬龙扎地,高大的身影弯弯绕绕,将这座狭窄的小阁遮盖起来。

素柔四处探看,直到同金老板四目相对。

他倒是眼中颇含着趣味,指甲在茶杯前打转儿:“你这姑娘倒是有意思,来这么个鬼地方也不怕,倒像是在鉴赏什么名花。”

素柔倒是点点头,伸出纤细的指尖,一一指过屋中的一角一落:“这是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用星砂靛青蓝宝石捣碎绘制,颇有风味,不过飞天图是凉州风物,南橘北枳难免伤其萧索神气;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倒是仿的很认真,不过该是个生手,笔尖生滞,失了吴带当风的气韵;血岭珊瑚根枝太幼,青涩有余、艳色不足。”

她说,金老板竟认真的点点头:“那么你看,这屋中可有算的上佳作的物件儿?”

素柔温雅的眼中第一时间抓住了那株层层叠叠覆盖的血红苍木:“这株相思树很好,可惜带着血煞气。”

“带着血煞气,要死人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金老板,温柔的说道。

金老板星眸含情,看着这株血树,像是自己久别的情人:“天下黯然**者,惟**而已!”

素柔看着那张年轻的脸,温柔的沉思在过去中,将自己牢牢束缚在梦魇之中。

金老板凝视着那棵血树,饶看侧面,还带有几分少年气,可是气韵却分明已垂垂老矣。

素柔垂下羽睫,想必普天之下,尽是伤心无情之人了。

隔着这临水静汀,浮渚小榭,丝竹之声方声声入耳,若隐若现,听的又不大真切。

不知道金老板是不是觉得太过安溺寂寞了些,便折扇一把,在手中若游龙游走,天花乱坠,又淡淡轻叹一声:“唱几句吧。”

素柔唇角露出些温切的笑意,她拾起小桌上的香片,轻轻一挥,竟如三月春风一般凌厉,将那小阁的窄门“拨”的打出一点空隙。

金老板瞳孔一亮,嘴角却渐渐浮上这笑意,听的门外的丝竹之声响起,又见面前女子双手交叠,好似佛佛圣女,姿态端庄柔和,檀口一吐,唇齿之间却是冷然惆怅的午夜伤别:

“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别在三阳初,望还九秋暮。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

冷冷切切,轻轻独吟,但见薄幸,不闻伶俐。

素柔一曲声毕,恭敬一拜,金老板打量她的眼神又变了变,这次则长长的“哦”了一身,眼角也微微睥睨着,似在觑探面前的女子。

屋外闪过一双眼睛,金老板则谑笑起来,不由得嗔怪:“你这老货倒是学会了听墙角!”

宋掌书方爽朗的笑,倒是不扭捏,她拍拍手,一群宫装仕女鱼贯而入,将这略显空荡的屋子摆了一屋子精致的玩意儿。

“女子,这东西送你了,能陪金老板半个时辰以上,你是利害人呢!”

素柔接过宋掌书含笑送过来的玩意儿,是一把精致的孔雀尾小扇,国扇是翠屏绿,惟这扇夹杂着几根身毒的蓝色孔雀尾,更加灼人艳丽。

素柔施施然接过小扇,便遮在面前端然而坐,真正像个大家小姐。

金老板抚掌而笑,同宋掌书笑嘻嘻的:“你瞧,我说她较红綃还像大家小姐,红綃的家世已经很大了,端气倒是输了!”

宋掌书叹笑着摇摇头,只是半真半假的叹息:“又是哪家的大小姐遭了难,这世上女子,无论贫富,最后都要落得出卖皮肉得地步。”

一个妓院老鸨说这些个伤春悲秋之语着实怪异,金老板倒是笑的更大声了。

宋掌书悠然退去,金老板摇头晃脑的哼着小曲,一面似笑非笑的瞅着她:“你歌声倒好,只是言语太过悲戚。”

素柔抬起头,双眼却认真:“素柔已一无所有,前尘不可追,后世唯萧索,如何不悲。”

金老板的眼神生出一丝恍惚,好似这安静的沉重钻进了他的心中,那久违的烟尘翻滚而上。

他神色略带茫然,竟有几分孩子一般的痴劲儿,只是轻声喃喃:“是有些像了。”

素柔捡起桌上的一块螺子黛,柔声浅斟,低眉婉转,唯有那双菩提一般的眼洁净无尘,像是这世界只有二人:“您能为我画眉吗?”

金老板的眼睛中完全被她填满,仿佛看到了重影中的另一个女孩儿,她还年轻,充满活力,有一丝不服输的劲头,就算要他画眉也不是扭扭捏捏的,爽朗大方,笑意盈盈。

“金极!再不给我画眉,我就丑死你啦!”

她的眉如同翠峦山峰,横横一扫,精神极了。

没过多久,记忆中的年轻女孩儿坠入一片雪河之中,她的双眼空洞极了,那精神的眉毛上爬的是血色的蛆虫。

她冷冷的启唇,像是地狱的恶鬼:“金极,我会回来的。”

原来如此,他心想,到底是不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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