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板手中的螺黛在女子眉上轻轻描摹,她双眼轻闭,平和的面目中还带着几分庄严相,宁静如潺潺溪水。
女子的面颊偏瘦,两颊不丰,却也并非枯骨之瘦,唯有那种淡泊的气质,如同一缕青烟惹人无端沉迷。
素柔微微展眉,喉间已经凝神屏息,在方寸之间,男人手中的黛靠近她的喉咙,只消轻轻划过,便会血流如注。
“一个卖身的弱质女流,随手能将薄薄的香片使成利器,你丝毫不隐藏,是不是太过跋扈了。”
金老板含笑,言语之间却是紧滞的杀机。
素柔唇间微微轻启,眼神丝毫不乱:“哪有心有机锋之人会将自己暴露在艳阳之下。”
“哈”,金老板失笑,不由得对面前这个镇定的年轻女人有些敬佩,“那是他们修行不到,像你,则未必。”
素柔纤细的手指轻轻移走那螺黛,她看到金老板轻轻将它放置在小桌上,不禁嫣然一笑:“素柔本是随心所欲之人,如今亲族灭绝、所爱皆叛,还需要隐藏什么呢。”
金老板起坐颇具浪子姿态,双眼却微微含着水光,诚然,他依旧不肯卸下那层坚硬的外壳,只是对面前的女子,更具一种倾诉者的姿态。
“亲族灭绝、所爱皆叛,每一个不幸的女孩子都会经历这一遭。”
抓住了。
素柔垂着头,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这笑容亦是杀人者的前兆。
她露出脖颈,修长白皙,令金老板想起天鹅的湖颈。这个女人的身体看起来仍是柔弱的,像是大病未痊愈的模样,尽管她能有一手折香成刃的绝技,然而似乎那只是用尽力气的一搏,很快,她又这样柔顺、倦怠下来。
记忆中的女孩子和她恰好是两个相反的极端,金老板毫无姿态的仰头扑倒,在沉香中昏昏睡去,喃喃自语。
“这楼中不乏江湖浪人,左不过是杀人放火、浪迹天涯,整个楼塞满了被伤被叛的官家小姐,多你一个不多。”
素柔的眼睛则带着一种神秘的温柔,即使对于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她似乎也具有一种母亲的包容心。
香气氤氲中,素柔柔柔起身施礼,她的眼睛未有一瞬离开金老板,嘴角荡漾起一个微笑:“您买了我的第一次,总要对我提一些要求,斗鸡遛狗、诗词歌赋、乐舞玩乐,净听您意。”
金老板吊着眼睛笑道:“第一次?怎么,你还未被梳拢?”
素柔的眼睛闪着一丝波光,凝神在小烛上:“不,我差一点成为母亲。我说的,倒是我真正堕入地狱的第一次。”
金老板看着年轻的女人好久,她看起来洁净污垢,若说是妇人,却不梳妇人的发髻,因她发丝尽披散,若说是少女,可是哪个少女会污损自己的贞洁,言自己成为母亲。
“难道是‘井底引银瓶’,被情人抛弃。”
“不好说。”
素柔不言是或否,模棱两可的回答倒是勾起了金老板的好奇心。
他打开扇子半遮着脸,趣意十足的笑道:“怎么,他爱你,便是同生共死;不爱你,便是弃如敝履,男女之爱炙热分明,怎么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呢。”
素柔便施施然靠近奉茶,一手将瓦被中的茶切的极为雅致,轻轻供给金老板。
她眼神清明,看到金老板就是不接,便也不在意的笑笑:“男女之爱才最是玄妙,譬如男子,有的男子承诺的轻松,有的男子却绝不说一个‘爱’字,或是冷情无心,或是风流薄幸、或是自命清高,或是……”
“心无定数。”她眼神幽邃,那沉静的菩提像上,如同被凛冽的气覆盖,金老板亦端坐起来,听这女子诛心之言。
她声音如同水滴在冰川幽谷之中,滴落磨石之上,清冷无杂质:“我心知,他并非炙热之人,不过是互相算计,可他不该想着害我。他看我的眼神是真,因那神情从来古井无波,而我如飞蛾扑火,掉入古井之中,浇的冰冷,溺水悬丝。他是否真正爱过我?我猜不到,亦懒得再去猜。”
“有意思、有意思!”
金老板连忙起身,倒像是在瓦舍听戏,听到了动情之处,神情竟然激动起来:“这么说,你恨他?”
素柔便掩唇而笑,语嫣盈盈:“爱本无,怎会有恨,他于我不过是草上露水,转瞬即逝,我不过是要杀他而已。”
纤纤佳人,语笑嫣然,檀口吐出“杀”字,好似在午后雅然饮茶,令人不寒而栗。
语意一转,她那洁净的面容亦不禁带上了少女的一丝狡黠:“客人不点我唱歌跳舞,那就说故事吧。妾爱说故事,也爱听故事,客人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吗?”
金老板挑眉一笑,同她竟坐的近了些,倒是宛如多年好友:“你这女子,反客为主了,怎么连客人都敢吆喝,就算是皇妃娘娘,也没你这么大气性呢。”
素柔闻之,眉眼之间竟然是一丝释然,她微微垂首:“皇妃娘娘的日子也不见得快乐,可贫贱女子也不见得幸福。身为女人,总是有各异的苦楚,无数的苦果要吞咽。”
金老板仍旧不喝那茶,只饮了另一杯清水,眼中似存着一丝少年情思,却又不甚真切:“从前有一对少年男女,官宦之家,青梅竹马,两家彼此情深义厚,因此有为两人约定婚姻之意,然而天不遂人愿,朝廷党争不断,男孩子的家里被牵连。他本是个善良少年,性格倔强,虽得女孩子家中庇护,难免心中怀着对仇人的怨恨。”
素柔小扇轻盈的扇动着风,却笑着问道:“那女孩子家中庇护流犯之后,总会被人发现。”
金老板轻叹一声,垂下眼眸,似望见了一片火光:“少女父母皆是忠贞之人,心存良善,可正因如此,要供养一群不成器的亲戚,一些市侩之人,不懂什么微言大义,当下这些臭虫便发现了蛛丝马迹,因而对族长心有怨念。”
好戏到了**,素柔眼中闪着波光:“看来他俩是不必善终了,这故事我知道结果啦。”
金老板倒是不听她的话,轻声说下去:“世事无常,少女的父母因被族人气病,一时间乱作一团,那少女也因此不知所踪。”
他的故事戛然而止,就像刚刚展开的羽鸟停息在半途,颇有无味之感,然而留于口齿之间,隐隐约约,总是一本苦涩的书。
素柔却不急,对于这个看似散漫却滴水不露的男人,她还有多余的时间。
二人已对坐许久,待门外的丝竹声彻底响起,该是夜幕漫天,到了宵禁不止的销金时刻了。
宋掌书敲开门,凝神屏息,却有几个陌生人入内,他们的面容太过平凡,就像掉入大海中的一滴水。
素柔立即捕捉到金老板面容上细微的变化,那是一个浑身绷紧的瞬间。
她便起身,欲退下去。
然而金老板却伸出手指,懒洋洋的招呼着:“出去做什么,故事还未讲完!”
几个陌生客人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却冷冰冰的开口:“金老板,我们之间的事情,最好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
金老板却不甚在意,甚至抚掌大笑,素柔会心,随手抚起了箜篌,声音本应清朗,然而杀机毕现,硝烟四起,这纤细女子奏的竟是《垓下曲》,楚汉两方皆要逼霸王就戮,一面是军临城下、将死之人;一面是背楚降汉,不义之人;一面是狼子野心,除之后快。
金老板双目微合,已然陷入乐声之中,又仿佛自己是那霸王,垂垂等死罢了。
只是一旁的几个陌生来客早已不耐,其中一人更是寒眉竖起,却被另一人使了眼色暂时压下,像是不想引起麻烦。
“金老板,你一向与主人为善,为何主人此次所布任务,依旧裹足不前呢。”
金老板只听那箜篌声起起伏伏,在青烟之中朦朦雾眼闪烁,茫茫然轻声喃喃:“我没那个能力去翦除姜家……”
素柔的指尖错了一个音符,霸王的曲调立刻戛然而止,金老板的眼神飘然看了一眼女人,颇带着些迷惑。
那乐声忽然又杂然而起,金老板似笑非笑的以扇指着来客,丝毫不见客气,却带几分嘲弄:“你家主人也未能全灭姜氏,死了一个贡女,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贡女,姜氏女是以陆太傅养女的身份进宫,没了一个养女,总能有第二个、第三个。哈、姜氏已经在选第二个族女进宫。姜氏是好剑,杀人饮血,且个个都是硬如顽石的人物,我不过是个市侩只徒,怎好和姜家那群亡命之徒对峙。我虽为主人做事,你也知晓,我们之间便有契约,恩怨已了。如今姜氏余下的族人把控两淮水路,因朝廷局势已经蠢蠢欲动,向我施压,你以为我想吞并他们是易事?”
客人面色沉凝,一手扬起:“利从险中求。老板的金钱帝国,也非是诚信良善所赚取,这里或许还有姜氏的鲜血。此番不过是要您不做转手的买卖,干净下手罢了。”
金老板眼角含笑,手下不停拍打着拍子,口中深深沉吟:“欺寡人好一似乌云遮月,海水倒流,天地昏昏,星光渗淡日月颠倒,欺寡人好一似鸠雀巢。欺寡人好一似浪里孤舟,飘飘荡荡,荡荡飘飘,上下颠倒,左无依来右无靠……”
客人眼神压了下来,沉声发笑:“好一出《白逼宫》,老板倒是心怀愤懑。”
“非恨、乃惧耳!”
客人神凝而望,躬身一拜,却似折柳送友、灞下垂情:“老板、久、侯。”
客人带着身后众人乌泱泱一片,排山倒海而来,风尘仆仆而归。
素柔自阁门中鹤步轻移,微微躬身:“短折之音,并无趣味,妾便为君唱一曲《铡美案》。”
金老板呵然一笑:“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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