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柔这根浮萍落在了播云城。
她曾经听说,播云城是个世外之地,有人说是仙境,有人说是鬼蜮,神神鬼鬼,竟然传的成了传说。
她在这里却只感到一种孤寂。
与其说是城池,不如说这里是一片被怪树异虫包裹的幽境。
城中的人,好似断脚游荡的游魂,飘飘乎乎,从心所欲。
素柔总是看到他们随意任性而为。
美艳飒爽的女杀手南月,一个脸上被刀痕打了风霜的老爷子,那个面色青白的鬼脸娃娃,还有……总是像幽灵一样的城主。
他还想着女子小产后的不易,倒是她别扭了。
她总想提一句“谢”字,却总是见不到他,看到最多的,反而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子。
她坐在地上,便拾起来一只可怖的鬼脸青,缀着绿松石,质朴无华,端正而肃穆的一张面容,却总是凝着一段沉郁的情结。
山阴是流风习习,在上山尖遇水汽,这段缠绵雾气马上纠缠,时而城中总是多雨潮湿。
每当这样的时候,总看到老人举着那只鬼脸青,去乘天上来的雨水,随后一饮而下。
素柔在屏风后露出一只眼睛,听那闷声雷雨中浑厚的吟唱。
“公欲渡河!公竟渡河!”
他半眯着眼,在可怖阴郁的雷光中,面上一道旧日的伤痕,不晓得书写多少故事。
“姑娘,夜半做贼,可惜小老儿身无长物,不值得你偷什么。”
素柔方迈出步子,只感觉那单薄的身体,如同豺狼一般,绷的直直的,便是鹰视狼顾,戒备非常。
她心中若有所思,面上却带着一抹笑意:“只是想起入城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阴雨天气,从那之后,我便比司星的台子还要准的多。若逢风雨将至,身上的骨头缝先疼起来。”
老爷子眯了眯眼睛道:“你是北方人罢,总是不大习惯这里,南夷多潮湿瘴气,这样的天气,毒虫最是喜欢。”
她说这,挑起杆子,只将已过的毛毯扔在她身上。
素柔躬身拜谢,看着他正对着河流,却背对着自己,眼中却喊着深意:“听说南方的守军,以熟识水性的重军充塞,号称南府军,那里野兽众多,为防止被野兽袭击,多为背水而歇。北方的守军,却总是面水而歇。”
老爷子便睁着一只眼看她:“你的好奇心未免太重了些。”
素柔轻轻笑了起来。
她坐下身来,微微颔首致谢:“您照看晚辈,多谢了,不过……”
流云伴着她的声音,缥缈如云:“我更该感谢城主大人,若非如此,或许我早已是泥中血了。”
老爷子“嗬嗬”笑了起来:“你已经用你的价值做了回报,在这里,你要学会孤独一人也能活下去。”
他眼神幽深看着他:“世间独有伤心之人,这座城,不过是伤心人流放自己、舔舐伤口的一处栖息地,学会为你自己负责吧,年轻人。”
素柔攥着手中柔软的衣衫,面容在火光下,却格外的冷静:“我会为自己负责,唯一的方式,就是杀了该杀的人。”
老爷子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似乎唯有一瞬间的趣味:“还记得杀人,那就好,走吧,去带你见城主。”
素柔同他走走停停,忽然笑道:“老爷子,您从来不问我,从哪里来,是什么人么。”
老爷子拜拜手:“在这里,你是谁并无所谓。”
他抬了抬那只已经衰老的手臂:“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柳暗花明,只听得有瀑布的声音,散漫着水汽,慢慢靠近,在暗夜中叠出一个幽幽的人影。
他坐在轮椅上,略略回过身子,在火光下的眉眼,格外的清明。
那是一种超越世俗的美丽,她只能闻得楚辞中缥缈艳丽的山野精怪,是一种由山林生出的美丽,他无法用语言去界定那种美感。
若说像什么,并非金相玉质,而是……她在小时候,在叔父的柜中摸到的,那颗泛着古意的绿松石。
城主也在望着她,这样一个出色的男人,羽睫像把小扇子,只要垂下了,似乎还带着一种稚嫩的情态,一时间那细碎的眼神,总是不聚焦,叫她捕捉不到。
“呦,这两个人,感情相看呢。”
只听得树旁传来一声笑音,是南月倚靠在树旁,笑盈盈的挑了挑眉毛:“老爷子,你瞧,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直等到忘川秋水,你怎的成了色媒人,还欠一杯风流茶呢,去把酸书生的偷来用。”
素柔的面色舒缓了许多。
南月这个大姑娘,天生一幅爽朗的笑眼,似乎见到人便要打趣三分,可正是这般打趣,将这尴尬的气氛缓解了许多。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老爷子低低笑出声:“你一天不讲些笑话就过不了,连城主都敢说笑。”
素柔缓缓道:“说笑好,我有一位妹妹,最爱听笑话。”
南月面上的笑容缓缓褪去,只剩下意味深长的表情:“哦,那么那位妹妹现在如何呢。”
素柔唇边顿了顿,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她缓缓弯下腰,将要跪下时,却被一根挑棍抵住,终究只是未跪下来。
她向上望去,城主大人唇角浮起淡淡的烟波:“这里不讲这样的规矩,你出力便可。”
他说话模棱两可,她却听懂了,世外之人,什么三纲五常、规矩束缚,已是过去的事情。
这里是一片野蛮生长的地带,他们凭借杀戮与阴谋获得生存的空间。
素柔站起身来,微微施礼:“城主,我听闻播云城中之人,可做天下生意。”
南月便绕在一旁兴趣盎然的看她,悠悠道:“你已经是播云城中的人啦。”
素柔摇摇头:“但是我想做得生意太大,恐家中承担不起。”
城主神色淡然:“天下没有播云城做不得的生意。”
他面色幽微,唇如烟色:“只要你有不要命的心。”
素柔缓缓抬起头,在这黑暗中,她感到一种宁静,甚至不再恐惧。
“妾身为姜氏女。”
就连南月都抬起了头,似是不敢置信的一瞬,在她身上打量,面中却仍存着疑虑。
她又一向识时务,自不多言,看看老爷子,果然是见过大世面,又看看城主,这一位更是沉得住气。
老爷子嗦着旱烟,从胸口传来一阵笑意:“原来是姜家的丫头啊。”
南月理了理鬓发,笑的温和:“您可真是说笑了,我已经不是什么丫头了,已然二十有七了,过去家里人还瞒着年龄,按照小十岁报呢。”
南月没忍住笑出声来:“你们家真敢!”
南月淡淡道:“为了入宫,不然怎么办呢,我这般年纪去,已经是凋谢的花了,总不想叫人笑话。”
他又眼睛微眯:“这样说,皇帝要纳的姜氏女,原来就是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美人了。原来你——”
似乎转念一想,她却又摇摇头:“既然是以韩承平养女的身份入朝中,怎么会流落至此呢。”
素柔心中叹息,果然耳聪目明,居然能在南夷之处,还将天都的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
她重重阖上眼,只感到那幽光恹恹,似乎失去生气:“是我技不如人。”
南月还想再问,城主却淡淡颔首,他的眼如幽波,似明似灭:“这是你的事情,无非说或不说。”
素柔心中一颤,微微抬起头,却对上他的眼,明明那样淡泊,甚至身上沾着血色,可是他却给了他足够的尊重,他不想揭自己的伤疤。
她眼中坚定,却淬着寒冰:“不,没什么不能说的,倒在播云城之前,我正在被追杀,想杀我的人是——周其殷!”
天空中不知何时走过一声闷雷,可怖的紫光攀爬在天空,潮湿的山谷中,大雨又将至了。
“周、其、殷。”老爷子口中咀嚼着这三个字。
他望着素柔,在莫测的紫色剪影中,瞥见那张鬼气森森的桃花面。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他那清艳的面容上,分明是恨意,然而内敛的性情却包裹着恨,反而更为浓重的从骨血中幽暗的散出一种味道,那是泛着铁锈的味道。
素柔美丽的唇滑出诡谲的弧度,眼中含着莫名的笑意:“天下闻名的大才子,当今皇后之弟,周家的主家,更是当朝丞相,世间没有第二个周其殷。”
她眼中泛酸,任是坚毅之人,却抚摸上小腹,眼眸不知被潮湿的雾气染湿,还是泪水染湿,即便如此,她却依然浮上微笑:“腹中孩儿是他的冤孽,早已极乐往生,可无论他如何追杀我,我却活了下来。”
泪珠滑落,眼中却是淡淡恨意:“姜氏女为商户,只能作为天子太傅韩承平养女入宫,周家怎能放任对打擂台。不过是他的一次白龙鱼服,筹谋算计,一切都是我技不如人罢了,成王败寇,我跳进他的坑。可是他万万不该祸害这个孩子—— ”
那个孩子,她对他并没有过多的感情,他的到来源于一场算计,可是他是她身体中掉落的一块肉。她很爱自己的身体,这是父母所赐,她坚信无人有资格损伤她的所有物,周其殷——他不该赢了她,却还想夺走她的东西。
她抬起头,唇中浮出悠悠的恨意,却融在一贯雅致温和的笑意中:“我势必取他性命!否则宁入阿鼻,受永生永世轮回之苦!”
暴雨骤下,只闻雨声峥嵘,人声却寂静下来。
老爷子回过神,深思倥偬,不知为何长叹一声:“冤孽,冤孽啊,周家——”
“既然如此,你就去罢。”
城主微微咳嗽两声,却依旧淡然望着他,“我捡你一条命,不是要你受那轮回之苦的。”
老爷子面色茫然,却带着些惊诧:“您——”
城主轻轻摆摆手,却是平了一江春水,似是看的不大真切,仿佛莞尔一笑:“您不要忧心,该来的迟早要来,只是顺带打扫干净而已。”
老爷子长叹一声,便不说话。
南月见此,面色复杂,不过半响,却笑开:“大雨倾盆,就不要讲这些鬼话”,他转向素柔,柔声道,“既然要杀人,那么要记得,咱们城中第一条,早睡早起。”
她拉着素柔,同城主与老爷子点点头,絮絮叨叨往外走。
素柔被她拉着,一边回过头,城主那张端艳的面容,越发显得模糊,唯有转过来时,似乎露出微不可见的笑意。
——真是个非常奇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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