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酷暑，群山绵延，知了不知疲倦地嚎叫，整个村庄仿佛蒸腾云雾之中。一户人家门外，散落着鞭炮燃尽的碎裂红纸，空气中还隐约弥漫着些许硝烟气味。
院子里，裴不橙坐在堂屋门槛上，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低头喃喃，“咋办哟？”
裴盈盈倒是干脆利落，她抢过裴不橙手里的通知书，“还能咋办，不上了。”
裴不橙抬头看了裴盈盈几秒，发觉她是认真的，他猛地站起来，“你说啥？！你可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你说不上就不上了？”
虽然裴不橙文化有限，不知道何为“暴殄天物”，但他也明白浪费可耻。
“那你说咋办，一学年学费就要15000，开学还要带电脑，电脑怎么着也得3000，住宿费又3000，再加上第一个月的生活费1000，怎么着也要22000块。我们去哪弄这么多钱。”
“我们去挣呗。”
让裴不橙说出这句话可真不容易，裴不橙是整个村里最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人，自打混了个高中毕业证之后，基本没正经上过班，平时靠打劫小学生、征收保护费赚点零花钱。
自打她哥征收保护费的“事业”起来后，裴盈盈在学校基本没受过欺负，毕竟十里八村谁都知道她有一个混子哥。
这样的人说出去挣钱这句话，裴盈盈有一瞬间感动，虽然他哥不着调，可有时也会口吐人言。
裴盈盈泄气地坐在椅子上，“……8月31日就开学了，就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去卖肾吗？”
“那可不行，你不知道肾对男人有多重要，要卖你去卖。”
裴盈盈懒得和他哥插科打诨，悄悄翻了个白眼，“所以我说，算了，不上了。”
“不行！”
“那卖肾？”
“不行！”
“那不上了？”
“不行！”
“那你说咋办？”
“你别管了，哥有办法。”
“你有啥办法？”
“哥有人脉。”说着裴不橙大步一跨，几步走出院子，出门找人脉去了。
裴盈盈盯着他哥大摇大摆离开的背影，她真的想说——不吹牛能死啊。
不是她看不起他哥，她哥好吃懒做不学无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有啥人脉，全都是狐朋狗友，没一个靠谱的。
一帮人凑出个辣条钱都费劲，更别提两万多块了。
裴盈盈琢磨着这大学还是不上了，这个家以后还是得靠她撑起来，早点出去打工挣钱才是正路。
她摸了摸大学录取通知书，正想转身进屋子时，她爸回来了。
裴老爹虽然四十多岁，但是在同龄人里算是长得最帅的，没有大肚腩，身量也高，如果说裴不橙和裴盈盈从他那里遗传了什么，也就是一副好皮囊、好骨架。但即使是最帅的，在熬了一个通宵之后，裴老爹也有些精神萎靡。
裴老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在小方桌旁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干渴的喉咙，他问道：“哎，你哥急匆匆干啥去了，叫他也不理。”
“找人去了。”
裴老爹一哆嗦，小心地问：“找人干嘛呀？”
裴盈盈皱着眉看向他爹，“您又去赌了？”
“嘶，你小点声，这院子又不隔音。”裴老爹左右看了看，“不许告诉你哥。”
裴盈盈踢了踢腿，没说话。
裴老爹看到盈盈手里的通知书，一拍脑门，“对了，今天啊多亏沾了你的喜气，来来来，给你点零花钱，让你也沾沾我的喜气，今天我可是赢了好几把。”
裴老爹攥出一把零钱，随意抽了几张，塞到盈盈手里，最后嘱咐她，“别告诉你哥啊。”
贿赂完裴盈盈，裴老爹又打了一个哈欠，“我先去睡会儿，你们吃饭不用叫我。”
裴不橙赶到工地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
裴不橙也曾短暂地打过工，他没什么文化，更没什么技术，只有一把子力气，顺理成章地工地上找到了活干。
不过，没多久裴不橙就意识到，他不适合干这个，虽然搬个水泥、扛个砖头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是他怎么想，自己也不该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干这个机械的活计。
太阳那么耀眼、微风那么和煦、月亮那么温柔、群山那么绵延，一切那么美好，他应该享受一切，他怎么能和这些钢筋水泥砖头混在一起呢。
这些活计——把东西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他不是说没有一丁点价值，可是确实很没有价值。
这活谁都可以干，张三能干、李四能干，凭什么非得他裴不橙来干。
后院的舅爷跟他说，“等你饿得要死的时候，就知道凭什么了。”
裴不橙吃了一口舅爷给他做的炖土豆，“地里还这么多土豆，怎么会饿死。”
舅爷一杵拐杖，“那是我的土豆。”
“那还是我帮你翻得地呢。”
“滚滚滚。”舅爷抬起拐棍作势要打他，裴不橙端起土豆就跑，“盈盈还没吃呢，谢谢啦舅爷。”
那时裴不橙没懂舅爷的话，现在裴不橙有点懂了。
因为他虽然还是没有饿死，但是他确实很需要钱。
裴不橙在工地七拐八拐，终于在临时工棚里找到正在吃饭的包工头，房间里光线不太好，包工头没有认出裴不橙，还以为他是来找活干的，放下筷子跟他出来。
包工头边跟在裴不橙后面边问，“是来找活干的不？我们缺架子工、钢筋工、泥瓦工，你会啥？”
等裴不橙转过身来，他皱了皱眉，“怎么是你？”
“我来要我的钱。”
“你的钱？”
“大前年，我在你这儿干了两个月，当时说一天一百，一共是6000。”
“你还有脸说，我看你老实才给你活做，哪知道你就干两个月就撂挑子走人了，耽误我多少事知道吗？”
其实作为一个包工头来说，找一个搬东西的杂工，还是很好找的，毕竟这项工作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根本没有耽误工程。但这话可不能跟眼前这个人说，因为他的钱早就被花出去了，哪还有那6000块。
裴不橙听包工头说得也在理，沉吟了一下，“那我少要点，5000，最低了。”
“你还最低了，耽误工程，我没找你要赔偿就不错了，你还敢来找我要钱？”
裴不橙两道剑眉竖起，“我干活了，你就得给钱。”
包工头被裴不橙凶狠的表情吓得一缩，随即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只是个20岁左右的小伙，他又壮起胆子，“嘿，我就不给了，怎么着？”
裴不橙拽起包工头的衣服领子、塞到包工头嘴里，又用手捂住、把人拖到工棚后面，“怎么着？我告诉你怎么着。”
5分钟后，裴不橙从工棚后面走出来，看着手机钱包里多出来的5000元。
还差……17000。
裴不橙在镇上转了转，也没什么他能做的工作，转悠一下午回家了。
到家里，只有他妹妹在，“爹呢？”
“出去了。”
“大晚上又出去了？”
裴盈盈含糊地应了一声，“对了，舅爷下午来过，说院子里的地又该翻了，让你明天去找他。”
“这老头，又要种什么。”
第二天上午，裴不橙睡到日晒三竿自然醒。
躺在炕上正放空，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说话。
“盈盈，昨天我给你的钱，还有没有啊？你没花了吧，先还给我好不好？我明天再给你。”
“……我已经花了。”
“你这孩子，你花哪了？你买什么了，现在马上退了。”
裴不橙没来得及穿上衣，光着膀子就冲了出来，“你他妈又去赌了是吧。”
说着裴不橙的拳头就砸了上去，裴老爹四处乱躲，“儿子打老子，你疯了，你这个不孝子。”
裴老爹虽然打不过，但胜在身体灵活，一下子拐进东边地里，一下子拐进西边地里。裴不橙随手抄起来铁锹就朝他拍去。
“哎，别打了，别打了。”一旁的裴盈盈急着劝架。
裴老爹想跑出门去，可眼前裴不橙堵着，只得边跑边认怂，“你听你妹妹的，她说别打了。”
裴不橙看了盈盈一眼，手里动作一顿。
裴老爹东一脚西一脚地踩进地里，裴盈盈心痛欲裂，“哎呀，别踩我的茄子、我的辣椒、我的西红柿！”
裴不橙放下铁锹，“你从地里出来。”
裴老爹停下，气喘吁吁地说，“那你保证不打我。”
“我不打你。”
“那你放下铁锹。”
裴不橙把铁锹扔在一边，“出来。”
裴老爹磨磨蹭蹭出来，裴不橙上去就是一脚，把裴老爹踹了个趔趄。
“你说不打我了！”
“所以我踹你啊。”
裴老爹虽然挨了一脚，但是把他踹倒了大门口的方向，他不愿再和孽子纠缠，骂了句混账就跑了。
裴不橙没去追，他还记着正事。
裴盈盈蹲在一边扶起倒下的秧子，裴不橙也蹲下来一起收拾。
裴盈盈把折断的半截秧子上的茄子、辣椒、西红柿挑好的摘下来，又去灶台边上找了个盆子装进去。
“哥，你去找舅爷的时候，顺便把这个带过去。”
“干嘛，舅爷又不是没有。”
“那能一样吗？舅爷帮咱们多少，这虽然不值钱，但都是心意，心意懂不？”
“你个小丫头，还教上你哥了。”裴不橙呼噜了一下裴盈盈的脑袋。
裴盈盈嘶了一声，往旁边一躲，“别动我发型。”
在镇上的高中，男生都是寸头，女生都是短发，眉毛耳朵后脖颈全得露出来，很难有什么发型可言。
裴不橙听见裴盈盈捍卫自己的发型，不禁有些好笑，“你发型？你有什么发型？”说着，裴不橙双手上去、左右开弓，给裴盈盈手搓了一个鸡冠头。
最后怪腔怪调地嘲讽道，“??Show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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