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月果真没有食言,每每夜黑人静,就爬上墙头给她们送吃食,第一日是桃花饼,第二日是豆腐羹,第三日是两道小炒,外加一壶荔枝酒,刘璃特意准备的,让她们祛祛体内的湿气。
宋青连不胜酒力,浅尝一口后就不再喝了。尤什一人饮酒无趣得紧,眸光一闪有了坏主意。
经过三日相处,她已摸透宋青连的脾性,知她就是脸臭了些,还是好说话的。
说着好话哄她喝下几杯小酒,她就醉得不省人事了,昏睡一会醒来,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亲昵地拉着她的手。
吐苦水,说往事,滔滔不绝。
宋青连的家乡晋县几年前爆发过一场瘟疫,带走她父母性命,祖母变卖家中房地,才堪堪抱住她的性命。祖孙俩从此相依为命,祖母没日没夜纳鞋底,熬瞎了眼睛。
她发誓要报答祖母,来到京城,本欲大展身手,不料进了这桃李社,却是生生断了自己的蹴鞠之路,教习不是好教习,每日敷衍了事,耽搁她两年时光。
从前在晋县,论蹴鞠她居第二,无人敢居第一,萧祈从来是她的手下败将。可如今,她早也练晚也练,需得拼尽全力才不至于被萧祈甩在身后。
反观萧祈,自进社以来,参加了大大小小不少比赛,在晋县买了座大宅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晋县谁不称赞他萧家风光无限。
比萧祈厉害的她,却无所作为。
去年冬天,祖母摔了一跤,怕浪费钱强忍着不去看病,拖着拖着病情恶化。她花光所有积蓄仍不够,最后向萧祈借了几十两,将才治好祖母的病。
攒钱借祖母进京的计划泡了汤不说,还背上了几十两债务。
谈到此,宋青连悲愤填膺:“若我是个男子,岂会如此!”
尤什摸摸她的头:“男子可恶,不做男子。”
宋青连话头一转:“我真嫉妒你。”
尤什手上动作顿住,就听她嘟囔道:“那日你在球场,轻而易举,十蹴皆中,且初来乍到,就得副社长另眼相看,要破格提携你去男队。不瞒你说,我做梦也想去男队,女队无甚可望,她们都忘了来时路如何艰辛,我亦瞧不惯她们浑浑噩噩的模样。我之前对你所言,大有私心在,你切勿受我影响,放弃锦绣前程。”
加入男队或许就拥有了锦绣前程,可那样的前程,不是尤什想要的。
浮云卷霭,静谧的一夜就此过去。
尤什背脊贴着冰凉坚硬的石墙,坐了一夜。屋外翠鸟幽幽地在树梢啼鸣,她耷拉着眼皮,好一会才彻底睁开眼。
低头,见宋青连沉静地睡自己的腿上。
她稍稍动了动身子,宋青连就清醒了,四目相对,大眼瞪大眼,宋青连不是酒后忘事的人,回想昨夜种种,选择闭上眼睛装死。
“起来,我腿没知觉了。”
一句话,让宋青连失了往日高冷形象,手忙脚乱地从尤什腿上爬了起来。
尤什屈身捶了捶腿,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吁”声,双腿似有成千上万的蚂蚁爬过,密密麻麻的痛感。
她向宋青连伸手:“扶我一把。”
起身后,原地蹦跶了几下,酸爽直冲天灵盖,绕着禁闭室跑了几圈,方才好些。
见尤什这般,宋青连顿感过意不去,暗自发誓今后滴酒不沾,否则就自打嘴子。
也是这时,老头打开外面的门锁,“时间到了,出来吧,副社长在外面等着呢。”
一屋子的酒气还未散去,说是关禁闭,这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瞧那瘦弱姑娘,喝得脚步虚浮,路都走不稳了,还要宋青连搀扶着。
“你们可是享福了,夜夜有人惦记着。回去告诉那姑娘,下次来不用爬屋顶,大可从正门进来。提前跟老夫说一声即可,老夫难道会阻拦她进来?”
又改口道:“回去安分守己些,别三天两头往这来,我这里是禁闭室,不是客栈旅馆。”
“那也要有张休息的床,才能叫做客栈旅馆,你这室徒四壁,老鼠见了都摇头。”
“好一个老鼠见了都摇头。”老头闻言大笑,连鬓带腮都在颤动,直夸尤什伶牙俐齿。
尤什出了院子,果然瞧见等待多时的裘春生,让宋青连扶自己上前,行礼作揖。
裘春生背着双手,询问尤什是否想清楚了,如愿得到想要的回答,他随即露出欣慰的神情:“想清楚就好……”
“我一介女流,还是不去男队掺和了。”
尤什搭上宋青连的肩膀,漆黑的双眸此刻明亮非常,“我们决定组建一只女子蹴鞠队。”
裘春生笑容僵在脸上,表情严肃道:“尤什,不要赌气。”
尤什无比正经道:“您是低看我了,我没那么幼稚。这三日我想了又想,究竟是何缘故让世人以为女子蹴鞠不如男子,不论远的,就如我、宋青连、张婉和佟意柳。我们比男子差吗?没有,但我们却遭受着不公平的对待,丧失在球场上大施拳脚的机会,没有正规的训练场地和有教无类的教习,甚至是训练项目都单一枯燥,处处遭到打压。”
“桃李社因何落寞?一成不变,古板守旧,埋没了多少有才能的女子。造就如今这般局面,白打不成,筑球不就,只能靠着曾经的盛誉维持四大社的位置。”
这话无疑说中了宋青连的心声,她心下震撼,扶着尤什的手陡然一紧。
尤什不指望她这一番话能改变裘春生的思想,随便寻了个借口要离开:“大人若无其他事,我们就回了,三日没洗澡,身上臭得慌。”
裘春生久久无言,只摆摆手让她们去罢。
走出老远,宋青连才问责尤什:“你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何时说了要与你组球队。”
尤什脚步顿住,直直盯着她,满腔哀怨:“你忘了?你居然忘了!”
这斥责负心汉的语气,让宋青连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什么,为何自己毫无印象。
面前之人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昨日你醉酒,说你满心抱负无处可施,抱着我痛哭流涕,我提议组建蹴鞠队,你一口就答应了。君子一诺如千金,你可不许反悔,留我一人孤军奋战。”
她说得煞有其事,宋青连无从判断真假,思忖间,被牵引着回了住宿的小院。
“刘璃,你干什么呢。”尤什松开宋青连,几步走到桃花树下。
桃花倚在褐色的枝条上,春风拂过,花瓣如红雨纷纷扬扬飘下,醉人的芳香萦鼻。
刘璃手拿剪子,正专心地裁剪花枝,石桌上有一竹篮,里面摆放着几束桃花枝。
“尤什,你们出来了。”她纤眉弯弯,眉眼也含着温柔笑意。尤什怔愣,恍惚间从她身上看到几分尤蔷的影子。
“这些花瓣落了可惜,摘下些许做桃花酿,等来年今日,咱们就能品尝美酒了。”
尤什轻笑:“你合该去开家酒楼当老板娘,凭你的手艺,火爆京城是迟早的事。”
“我也是慢慢摸索。”刘璃笑容羞涩,模样干净动人。
洗完澡,换了身衣裳,才到巳时三刻,尤什和宋青连虽刚从禁闭室出来,但也没有因此缺席上午的训练。
这三日,刘璃和张婉已经能够跟上队伍的节奏,只看宋青连这厮开不开窍了。
宋青连不再执拗,放慢了速度,她们这一队稍稍有了点看头。
解散时,尤什特意叫住众人,“我想同大家说件事。”
晚月一脸着急样,迫不及待地道:“什么事非要现在说,去晚了食堂就没菜了。”
尤什与宋青连并肩站着,“我们要组建一只蹴鞠队,你们谁想加入?”
“目标是击败男队,但绝不止于此,我们要打败所有蹴鞠队,成为天下第一。”
她这边话音方落,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偏头交谈起来。
“我不行的,我只会白打,筑球哪个位置干什么我都不知道。”
“那风流眼不过一尺,离远了根本看不清,我踢不进去。”
“像那些男人似的跑来跑去,流一身汗,又脏又臭。还要天天在太阳底下曝晒,指不定黑成什么样。”
……
尤什面无表情地听着她们讨论,待安静了些,凝声道:“你们说的都不是问题,不了解可以学,不擅长可以练,至于风吹日晒,皮囊而已,无关紧要,不如强大自己。”
一女子道:“你说得轻巧,若我们日后嫁不出去,你付得起这个责吗?”
大家伙都心照不宣,她们进桃李社,并非为了光宗耀祖,这事也轮不上她们。只要能什么节日宴会上露露脸,日后靠此寻个好人家就行了。
“若你找的那男子,是看重皮囊之人,他便不值得你托付终身。若你有自己的一番事业,自有好男人上赶着与你相好。”
“诸位,你们真的不想,有朝一日在球场上,压那些男子们一头,治治他们狗眼看人低的毛病。”
尤什沉声一字一字清晰地传入她们耳中。
“还是青天白日呢,就做起梦来了。”
漠然的声音响起,让在场的人都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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