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微微低头,看了看身上衣物,继续说道:“此衣,吾十九年前入山所携,迄今仍着于身。若需新衣,山中多生葛麻,采之可绩麻为布。又或猎兽取皮,硝制以为皮裘,足以御冬寒。”
稍作停顿,他抬手指向院子里的水井,又朝后山与不远处的小溪示意:“用水亦便,院中之老井,井水清冽,可饮可濯。后山有清泉潺潺,水质甘美。近处小溪,水流终年不绝,可浣衣涤物。”
最后,他目光扫向道观内的角落,补充道:“至于夜间照明,深山中松桐繁茂,松脂与油桐极易采得。以松脂制松明,燃之光亮充足;用桐油点灯,虽微有烟,然灯火亦明。二者皆可照彻道观内外,伴吾度此漫漫良夜。”
顾隐怜道:“如此说来,在这儿什么都得会,才能生存。我什么也不会,怎么办?”
林惊风道:“实则独居之人,所需甚寡,劳作亦非繁剧。山中岁月,尽由己掌,欲为则为。初时君无所能,亦无大碍,吾多操劳一二,未为费事。吾可徐徐教君,君权当消遣,勿有压力。来此深山隐居,本为逍遥自在,非为苦役。纵君终未学会,吾亦可为君代劳,吾不以为烦,吾独居亦需为此诸事也。”
顾影怜道:“若要依靠你,我是否需要对你曲意逢迎?否则,你将置我于生死不顾?”
林惊风道:“但为真我,亦容吾为吾。”
顾影怜道:“我是女子,你是男子,会不会日久生情?”
林惊风道:“未来之事,孰能预之?纵有此变,亦顺乎自然耳。”
顾影怜道:“若你喜欢我,我不喜欢你,怎么办?若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怎么办?”
林惊风道:“顺之自然。然吾念之,自当心悦于君,今时此刻,吾已钟情于君矣。”
顾影怜道:“你好直白。”
林惊风道:“此深山之内,唯吾与君二人,远离市井繁华、礼教之束。言行之间,无需受制于世俗繁礼,但凡随心而出,率性而为便可。”
顾影怜道:“逸云,实不相瞒,以前我曾在梦里见过你。当时你在桃树下,手里拿着《南华经》,专心致志地读着,之后和我约定,等到来年春天再相见。这个情景我记忆犹新,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林惊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继而感慨道:“奇哉!吾亦曾梦君。梦中见君于湖畔静处,形单影只。如此看来,莫不是我等前世便已结下缘分,故而今生注定相逢?”
茶毕,林惊风将顾影怜引至西厢房的‘松风寮’,道:“影怜,且在此安住,一应物事,若有所需,尽管与我言语。”
开屋门,室内陈设简洁如洗。一架四围床屏的低矮匡床斜倚北墙,床屏高仅及膝,上铺素色葛布褥,叠着半旧的青布衾,竹制枕函斜靠床头。
室中设长方形食案,案上铜灯台映着《道德经》简册,案前筵席叠莞席直通窗下。东墙立双开门木厨,铜环扣擦拭锃亮,厨顶置竹制衣架,悬着两件素纱襌衣。
南窗下砖台上,青铜洗与绢面帛并置,旁立可折叠胡凳,凳面搭着靛蓝袱巾。直棂窗外古松夭矫,松涛入牖作环佩声,阶前苍苔斑驳,映着檐角松子形铜铃随风轻振。
顾影怜道:“这儿很干净,不像没人住的样子。”
林惊风道:“余日常洒扫自健。”
顾影怜道:“那我就住下了。这里是我的家了。”
林惊风笑道:“自当如此。”
顾影怜于屋内东摸西摸,满是好奇,随后跪坐于案边草垫。
林惊风道:“汝且少待,吾即回。”
不一会儿,林惊风又进来了,捧着一叠衣服,说:“此有敝衣数件,可供汝换洗之用。”
顾影怜有些诧异地说:“这是你的衣服吗?”
林惊风道:“然也。望汝勿介怀。诚然,吾处无女子亵衣。吾当修书予齐云,嘱其下次来时赍女服数事。”
顾影怜道:“谢谢。我不知为什么,感觉非常疲惫。很想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
林惊风道:“诺。”
顾影怜道:“我去烧水吧!”
林惊风从井里用木桶打来清水,提到厨房,倒进锅里。接着,他又从橱柜里的一个陶罐中取出几颗晒干的皂荚肉,扔进锅中。
顾影怜坐到灶前的小凳上,将一把柴火塞入灶膛。继而取下挂在灶边墙壁上的火折子,吹气引燃,再用火折子点燃灶膛内的柴火。
林惊风道:“善用火燧,智矣。”
顾影怜道:“我以前在一部电影里看见过人们怎样使用火折子。”
林惊风道:“何谓电影?”
顾影怜道:“吾世有奇器,名曰“影戏机”。能录目之所见,如林泉游赏之状,皆可映于素幕之上。行止动静,声色毕现,虽禽鸟鸣啭、草木荣枯,靡不毫发无差。观者持券入观所,恍若身临其境。”
林惊风道:“奇哉。”
须臾,水已烧沸。
林惊风道:“汤已具,置西耳房。卿可更衣。”
林惊风将木桶盛满热水,提至西边耳房的浴室。浴室中摆放着一只大木盆。林惊风将热水倾倒进盆中,又取了些葛布巾来,置于木盆边的长凳上。
此时,顾影怜也从西厢房取来了换洗的衣物。
林惊风道:“吾先告退。那你洗澡吧。”说罢,退出了浴室。
顾影怜脱下衣裳,踏入大木盆的热水中坐下。在蒸汽升腾间,顾影怜嗅到了泡煮了皂荚肉的洗澡水散发出的淡淡的、清甜的香气,其中还掺杂着一丝丝辛香,顿觉浑身舒畅无比。她拿起葛巾擦拭身体,感受着自成年以来第一次在木盆中沐浴的惬意。
洗完澡,顾影怜穿上了林惊风的麻布长袍,系上麻绳腰带,一手抱了换下来的脏衣服,一手提着袍子的下摆,走了出来。
林惊风正在门廊下喂马,见顾影怜出来,笑道:“此衣于汝身稍长,然颇显可爱。”
顾影怜走到天井里的水池边,看着自己宽袍鼓荡如垂云,也不禁莞尔。俯身时却蓦地凝住——池里的倒影分明是个双十年华的窈窕女郎。分明今晨还在上海出租屋的斑驳镜前,眼见眉梢眼角新添的细纹如蛛网蔓延,怎生一脚踏入这方天井,竟在碧水之中重见盛年模样?她喃喃着 “这池水……”,下意识探身欲触那虚幻倒影,不料青石板生了薄苔,足尖刚碾过湿滑处,整个人便朝着池心倾去。幸得林惊风眼疾手快,早已跑过来,将她拦腰抱住。
林惊风道:“若非援手,卿又当重浴矣。”
顾影怜将脏衣服扔在地上,问道:“我得把这些衣服洗了。你有洗衣服的盆吗?”
林惊风从门廊下搬了一只木盆过来。
顾影怜从井里打了水,倒进木盆。
林惊风又拿来了些皂荚过来,说:“吾助卿洗。”
顾影怜道:“我得事事学会自理,不可总依赖你。”
林惊风道:“然则共作。”
两人就这样坐在水井边,一边洗着衣服,一边谈笑。
顾影怜道:“我从未想到有一天竟和一个唐代男子一起洗衣。”
林惊风道:“某亦未料,得与未来姝丽同浣素衣。”
两人相视大笑。
洗毕,两人协力将衣服晾在院里的晾衣绳上。
顾影怜道:“我可以去睡觉了吗?”
林惊风道:“诺。”
这一觉,顾影怜睡了三天。自从来到北辰宫,她仿佛卸下了过往生活的重担。无需上班,无需自卑,远离了外界的评价,也不再为未来焦虑。林惊风是否能成为她的朋友,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她决定彻底解放自己,随心所欲地生活,不再讨好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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