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九章 悬壶 第一节 槐庭复归

林惊风目光扫过那个被红圈特意标出的惊人数字,眸光骤然锐利如电,一闪而逝:“竟是市价的三倍有余……原来如此。” 他指尖轻轻划过那刺目的红签,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冷意,“好一个‘功德钱’,好一个‘请射’之法。这溢出的价银,所图非宅,只怕是买一张无人敢轻易质疑的官府文书,买一个‘名正言顺’!”

此后的十数日,林惊风的身影频繁穿梭于长安的坊市之间。无论是面对大理寺那位以刚直著称、如今却已须发皆白的林御史(同宗远亲),还是宣阳坊胡姬酒肆中那位依旧豪气干云、如今在金吾卫中任职的陈校尉(睢阳旧部),他始终是一派气定神闲。

大理寺肃穆的公廨内,林御史捻着胡须,忧心忡忡:“惊风啊,按《唐律疏议》,即便是官府认定的无主荒地,若原主尚在并能提供佐证,侵占者亦需归还。此乃律法明文!只是……”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声音压得更低,“只是如今这世道,寺观势大,又与各方藩镇节度使往来密切,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京兆府未必有那个魄力去捅这个马蜂窝。”

“叔父明鉴。” 林惊风淡然一笑,仿佛谈论的并非自家倾覆之危,“律法如悬天之明镜,清者自清,浊者自现。真相如何,自有水落石出之日。我等只需静待其变,顺势而为即可。” 他话语中那份超然的笃定,让久历宦海的林御史也为之动容。

而在宣阳坊那家喧嚣的胡姬酒肆里,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胡旋舞激扬的鼓点。当陈校尉听闻庄严寺所为,勃然大怒,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案几上,震得杯盘乱跳:“岂有此理!秃驴欺人太甚!逸云,你一句话!明日我便点齐二十个兄弟,随你去把那鸟寺的山门砸了!把宅子给你抢回来!”

林惊风抬手,稳稳按住了陈校尉因愤怒而青筋暴起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沉稳。他凑近这位性如烈火的旧部,低声耳语了几句。陈校尉暴怒的神情先是凝固,继而眉头紧锁,似乎在消化林惊风的话,片刻之后,紧锁的眉头豁然展开,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又极度兴奋的光芒,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震屋瓦,引得周围酒客纷纷侧目:“哈哈哈!妙!绝妙!还是你这修道的脑子转得快!弯弯绕绕的,比我们这些大老粗强百倍!就这么办!包在兄弟身上!”

五日后,庄严寺香火缭绕的山门前,忽然多了一个不起眼的青布药摊。顾影怜换下了一路风尘仆仆的青布道袍,穿着一身素净的浅碧色襦裙,乌发简单绾起,插着一根荆钗,俨然一副民间女医的模样。她面前悬着一面青布幌子,上书“苍冥顾氏,施药济贫”八个清秀小字。起初香客们只是好奇观望,直到一个被家人搀扶而来、双腿肿胀疼痛、多年无法行走的老妪被顾影怜请坐于矮凳上。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顾影怜凝神静气,皓腕翻转如穿花蛱蝶,数枚细如牛毛的银光闪过,精准地刺入老妪腿上几处要穴。不过片刻功夫,在老妪家人和围观者惊愕的目光中,那老妪竟颤巍巍地扶着凳子站了起来,试探着迈出了蹒跚却真实的一步!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惊呼赞叹之声如潮水般涌起。“神医!”“真是活菩萨啊!”赞誉不绝于耳。药摊前迅速围拢了大批香客和闻讯赶来的坊民。就在这鼎沸的人声与对“女神医”的惊叹之中,几位被林惊风事先“请”来的永崇坊老住户,被眼前这近乎神迹的医术所震动,又因身处林宅故地,心绪激荡,开始高声议论起来,声音清晰地穿透人群:

“哎呀!这……这施针的地方,可不就是当年林府的侧门附近?”

“没错没错!林宅!这本来就是林家的祖产啊!太宗皇帝赐给他家老祖宗林文儒公的!”

“是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林小公子,喏,就是现在这位林炼师,小时候常在院子里头爬树玩耍,有次可不就从那棵老槐树上摔下来过?”

“唉,林家是忠良之后啊!林老太爷当年可是跟着虞世南公修书的大文人!这宅子,是御赐的!怎么就成了和尚庙的地盘了?没道理啊!”

“就是!庄严寺这手脚做得不地道!”

……

议论声起初是零星几点,很快便如星火燎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对顾影怜医术的惊叹与对林家往事的追忆、对庄严寺侵占行为的质疑,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越来越强的民意暗流,冲击着庄严寺那庄严而封闭的山门。门内值守的沙弥脸色发白,匆匆向里跑去报信。

与此同时,林惊风已带着陆员外郎(户部官员,谢员外郎引荐)和林御史,神色肃然地立于京兆府衙那威仪赫赫的大堂之下。堂上,府尹正为两税法推行中各地豪强隐匿田产、抗拒核查的棘手难题而焦头烂额,案牍堆积如山。

林惊风整理衣冠,从容跪地,清朗的声音在肃穆的大堂中回荡,字字清晰:“大人明鉴!草民林惊风,先祖林文儒,蒙贞观天子恩典,赐宅长安永崇坊。林家世代忠良,恪守臣节。然安史乱起,家宅不幸毁于兵燹,阖家罹难,草民侥幸得脱,遁入深山修道避世。今番归来,惊见祖宅竟被庄严寺侵占,寺僧更持所谓官府文书,欲将御赐祖业据为己有!” 他微微抬头,目光坦荡直视堂上,“草民恳请大人彻查!庄严寺伪造地契渊源,虚报‘功德钱’数额以贿赂官府,行侵占民产之实!此等行径,不仅悖逆律法,更是藐视太宗皇帝天恩!望大人为草民做主,为这煌煌天日下的公理做主!”

他并未呈上任何物证,然而那沉稳的气度、清晰的陈词、提及的“太宗御赐”以及身后两位颇具分量的官员无声的支持,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府尹紧锁的眉头下,眼神剧烈地闪烁起来。尤其当“太宗皇帝天恩”几字入耳,他握着惊堂木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当差役如狼似虎般冲进庄严寺后院经堂时,圆悟法师正跪在佛像前,面前一只黄铜火盆烈焰熊熊。他手中最后几页账簿的纸角已被火舌贪婪地舔舐,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片片带着火星的灰蝶,盘旋着向上飞舞。浓烟滚滚,带着纸张和墨迹焚烧的刺鼻气味。

“住手!” 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陈校尉一身金吾卫明光铠,带着一队甲胄鲜明的兵士如旋风般冲入,一脚踹翻了那燃烧的火盆!火星四溅!陈校尉眼疾手快,冒着灼热,从尚在燃烧的余烬边缘,抢出了半张边缘焦黑卷曲、字迹却尚未完全焚毁的纸张——那上面,“功德钱”三个大字和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数额,赫然在目!旁边还有庄严寺的朱印和模糊的经手僧人签名。

圆悟法师跌坐在地,面如死灰,捻着念珠的手指僵直,再也无法动弹分毫。他所有的镇定与倚仗,在这一刻,随着那半张被金吾卫高举的残破收据,彻底化为乌有。

次日清晨,长安府衙外的告示墙上,一张崭新的、盖着京兆府鲜红大印的告示,在晨光中吸引了无数路人的围观。告示行文简洁有力:“查永崇坊林氏旧宅,确系贞观朝御赐之产。庄严寺僧圆悟等,伪造文书,虚报‘功德钱’,贿赂胥吏,侵占民业,证据确凿。着即日起,该宅院发还原主林惊风管业。涉案僧俗,另行究办。此谕!”

暮春的阳光透过新修补的窗棂,暖融融地洒在刚刚打扫干净的青砖地面上,空气中浮动着新鲜泥土和桐油混合的气息。顾影怜蹲在庭院一角,小心翼翼地将一株忍冬藤的嫩苗植入松软的泥土中,又仔细地培好土。她抬起头,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望着负手立于堂前阶上的林惊风,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钦佩与困惑:“逸云,真没想到……那庄严寺有文书,我们无房契,竟然……真能夺回来。” 这一个月来的波诡云谲,最终峰回路转,对她而言仍像一场难以置信的梦。

林惊风正伸出手,指尖缓缓抚过门框上一道深深刻入木纹的旧刀痕。那痕迹狰狞,诉说着多年前某个惨烈的瞬间。他的神情却异常平静,仿佛触摸的只是岁月留下的普通纹理。“影怜,” 他收回手,目光投向庭院上方那片被新发槐叶映衬得格外湛蓝的天空,声音悠远,“这世间事,从来不是一纸文书便能定下乾坤,亦非单凭武力即可强求。” 湛蓝的天幕上,仿佛倒映出十二岁那年,他无忧无虑爬上槐树摘槐花,却失足摔下,玉佩碎裂时的刺眼光景。那时天空,也是这般明澈的蓝。

“人心所向,时势所趋,” 他收回目光,看向院中忙碌整葺的亲友身影,语气平和却蕴藏着洞穿世事的智慧,“善察人心之向背,巧借时势之流转,顺势而为,因势利导,即可成事。这长安城,千年王气所钟,人心深处,总还存着那么一点对‘道理’的敬畏。我们所做的,不过是拨开迷雾,让那点道理,重新被看见罢了。”

顾影怜轻笑道:“我们那位老相识韦功曹,如今正任尚书比部员外郎呢。可得寻个由头去拜望才是?”

林惊风抚掌道:“你若不提起,我险些忘了这茬。”

暮春的风温柔地穿过庭院,卷起地上细微的尘土。院中一角,顾影怜新栽下的忍冬藤苗,细嫩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透着一股倔强的生机。林惊风的目光落在忍冬藤上,又缓缓扫过正在忙碌的亲友:谢员外郎指挥着工匠更换一根腐朽的檐柱,陈校尉正挥汗如雨地帮忙夯实地基,林御史则在一旁仔细查看着修补墙基的泥料……这些历经沧桑的面孔,因着对一段共同记忆的守护、对一份迟来公道的坚持,而重新凝聚于此。

他玄色的道袍在带着暖意的风中微微拂动,身影挺拔如院中那几株历经劫火却依旧挺立的老槐。心口处,那枚螭纹玉佩隔着衣料传来温润而坚定的触感,断裂处的红丝线,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伤痕与此刻的圆满。长安城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高墙之外,唯有这方重新回归的小小天地里,泥土的气息、木料的清香和人们劳作的低语,交织成一种久违的、名为“家”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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