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悟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捻动念珠的速度加快,指节微微发白。他张了张嘴,终是未再言语,只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眼神晦暗不明。
鸿宾邸店简陋的客房内,灯花在油盏里噼啪轻爆。昏黄的烛光跳跃着,映在林惊风沉静的侧脸上。他坐在榻边,手中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枚螭纹玉佩,指尖一遍遍描摹过断裂处缠绕的暗红丝线,仿佛在触摸一段凝固的时光。玉佩温润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
顾影怜坐在对面的小胡床上,看着他沉静的侧影,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逸云,庄严寺咬定官府文书,我们手中又无房契为证,明日……明日该如何是好?” 她想起白日里圆悟那审视的目光和隐含的威胁,眉头紧锁。
林惊风的目光从玉佩上抬起,投向跳跃不定的烛火,那微弱的光芒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明明灭灭。他轻轻吁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困境:“影怜,长安城这座巨兽,吞吐千年,人心世情,盘根错节,远胜于那纸薄薄的房契。” 他顿了顿,指尖终于离开玉佩,将其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紧贴心口的位置,“比房契更有用的,是人心,是记忆,是这城里还活着的人,心头那点未曾磨灭的公道与念想。” 说罢,他不再言语,盘膝而坐,闭目调息,神态安然若入定老僧,仿佛白日里的对峙与困境,不过是拂过山岚的一缕轻风。
翌日清晨,林惊风便踏上了寻访故旧之路。长安城依旧喧嚣,东西两市人声鼎沸,朱雀大街车马粼粼,然而二十余载刀兵战乱、两度沦陷的巨创,早已物是人非。他循着记忆中的门庭,一一拜访:当年父亲林司马在华州任上时的同僚、族中早已疏远多年的远房叔伯、睢阳血战之前在京中尚有过往来的寥寥数位友人。时光无情,能寻到的故人已是屈指可数。昔日或意气风发或沉稳持重的面孔,如今无不刻满风霜,鬓染秋霜。相见之下,相对唏嘘。
在延康坊一处略显萧索的宅邸内,林惊风见到了当年父亲的下属,如今已告老还乡的吴参军。老人须发皆白,拉着林惊风的手,老泪纵横:“贤侄啊……当年睢阳噩耗传来,长安又陷贼手……都道你林家……林家……” 话未说完,已是哽咽难言。厅堂里弥漫着旧日时光的沉重气息,谈起天宝末年的繁华顷刻崩塌,谈及亲朋故旧如秋叶般凋零,谈及各自在乱世烽烟中苟全性命的艰难挣扎,每个人的眼中都浮动着浑浊的泪光。
林惊风神色平静,待老人情绪稍定,方引见身后的顾影怜:“吴叔,此乃林某在终南苍冥山北辰宫收授的弟子,顾临川,表字照岳,道号碧虚子。她于岐黄之术,颇有钻研。”
顾影怜适时地躬身行礼,举止端庄,毫无寻常女子的忸怩之态。吴参军浑浊的目光在顾影怜身上停留片刻,见她眉目清朗,气质不俗,又听闻是学医的弟子,眼中虽有刹那的讶异,随即化为理解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好……好……贤侄遭逢大难,心灰入道,能得此佳徒相伴,研习济世之术,亦是苍天不忍绝人之路啊!甚好,甚好!” 他自动将顾影怜的存在,归因于林惊风痛失所有至亲后避世修道、寻求心灵寄托的结果,疑虑顿消,只余感慨。
在亲仁坊谢府那架盛放的紫藤花下,气氛却远非温情。两鬓斑白的谢员外郎(其父当年与林惊风祖父林文儒同批进士)紧锁着眉头,手指烦躁地敲击着石桌边缘,那紫藤萝甜腻的香气也化不开他脸上的凝重:“贤侄啊!你归来,老夫心中自是万分欣慰!只是……只是这宅子的事,难,太难了!” 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带着官场中人特有的谨慎,“庄严寺如今香火鼎盛,背后牵扯的岂止是僧众?多少权贵是其座上宾、大檀越?更遑论他们握有京兆府白纸黑字的文书!你这无凭无据的,如何去争?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啊!”
“谢叔与家父当年同校《群书治要》,情谊深厚,亦是看着惊风长大的长辈。” 林惊风对着这位父亲昔日的挚友深施一礼,语气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沉稳,“谢叔定当记得我林家的渊源。贞观年间太宗皇帝赐宅永崇坊之事,虽年代久远,然此乃天子恩典,彰显文治,长安城中不少耆老重臣,心中想必仍有记忆。这,便是根基。” 他话语平淡,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谢员外郎看着林惊风那双平静无波却深邃坚定的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某种顾虑。他起身走入内室,片刻后捧出一本厚厚的账簿,翻至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一行朱笔小楷标注的记录,低声道:“贤侄既执意要问,老夫便透个底。前些日子,京兆府为推行圣上亲定的两税新法,重颁《均田簿》,核验田宅。你这林宅,确在‘无主地’之列,已被官府重新录簿。” 他指尖重重地点在那行字上,“但蹊跷处在此!去岁冬月,庄严寺以‘扩大寺基,广纳十方’为由,向京兆府递状请地,其中就包括了你这林宅。而他们为‘请射’此宅所缴纳的‘功德钱’——你且看看这个数目!” 他将账簿推近林惊风。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