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槐庭复归
建中元年(780年)四月初,长安城郭那巍峨的轮廓终于撞入了眼帘。高耸的城墙、雄浑厚重的宫阙殿影、连绵不绝的里坊屋宇,以及明德门前那汹涌喧嚣、车马如龙的人潮,瞬间攫住了顾影怜全部心神。扑面而来的磅礴生机与沉淀千年的历史厚重感交织,令她几乎窒息。
“长安,我终于踏足此地了!”她立于巍峨的明德门下,凝望着这座梦萦魂牵的雄城,眼中光华流转,心潮澎湃。
身侧的林惊风,目光却沉静如深潭,只是那沉静之下,翻涌着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暗流。二十余载烽烟离散,故园已在眼前。“长安米珠薪桂,幸此残垣尚可栖身。然欲正梁椽蚀骨,非掀瓦砺石不可。”他的声音平稳依旧,扫过城门内外奔流不息的人潮,“待屋脊重振,便悬壶辟作医寮:既拯疮痍继绝艺,亦播仁雨养巷春。”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朱雀大街以西方向——那里是永崇坊,曾是他祖辈世代居住的地方,高祖林文儒太宗朝弘文馆学士的宅邸便坐落其间。
顾影怜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中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轻轻点头:“全凭法师安排。”——这是他们路上议定的身份,苍冥山师徒。
踏入城门的那一刻,历史的洪流仿佛迎面奔涌而来。眼前豁然开朗:朱雀大街宽阔得足可令十二驾马车并驱,道路两旁里坊如棋盘般规整延伸,东西二市传来的鼎沸声浪如潮水般涌动……眼前的一切,远比任何后世工笔摹本或市井传说更为恢弘磅礴。而当那座金碧辉煌、宛如天阙的大明宫含元殿,在远方宫城的重重屋脊之上遥遥显露其巍峨一角时,顾影怜彻底屏住了呼吸。
“元代王振鹏的《大明宫图卷》……难状其万一!”她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市声之中,“我曾见过它的残基,荒草漫漶……可如今,它就在眼前,真实得……令人心悸。”宫阙万间的幻灭之感如潮涌至,阿房、骊山……再伟岸的构筑终归尘土,一代代人的心血,是否终究是沙上之塔?
林惊风与她并肩而立,目光平静却深邃地掠过那象征无上权柄的殿宇群,并未接话,只是低声道:“先往永崇坊。”
永崇坊南巷口的风,裹挟着长安暮春特有的微尘气息,卷起林惊风玄色道袍一角,露出腰间那枚螭纹玉佩——玉质温润,却难掩一道深刻的裂痕,断裂处被暗红丝线精心缠绕、系牢,宛如一道凝固的旧伤。顾影怜青衫的下摆扫过石阶上丛生的野蒿,她环顾四周,巷陌深深,寂静得令人心头发紧:“法师,这便是您说的永崇坊?”
林惊风指尖抚过坊墙上斑驳脱落的朱雀纹砖,目光沉静如古潭深水,“当年祖父常立于此,迎候下值的虞世南公。” 话音未落,巷子深处骤然响起乌鸦嘶哑的啼叫,划破了死寂。目光所及,断壁残垣间,唯有林宅那两扇厚重的乌漆大门尚算齐整,只是门钹上狴犴兽首双目空洞,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林惊风上前,指节叩在桐油混着陶土浇铸的门环上,发出沉闷而遥远的声响,仿佛叩问着尘封的岁月。
“吱呀——” 腐朽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沉重地向内开启。映入眼帘的并非记忆中的庭院深深。三四株苍老槐树依旧枝桠虬结,在暮色中投下凌乱的阴影,然而堂前那方曾伫立着玲珑太湖石的位置,此刻竟赫然耸立着半截刻满梵文的青石经幢!低沉而规律的诵经声,裹挟着浓郁的沉香气息,从后院方向幽幽飘来,惊得槐树上栖息的燕子扑棱棱四散飞起。
“阿弥陀佛,此处乃庄严寺下院,檀越有何事?” 两个身着灰色僧衣的沙弥从月洞门后转出。
“烦请通传贵寺主持。” 林惊风语气平和如常,仿佛未觉对方异状,只是负在身后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玉佩断裂处那圈暗红的丝线——那是他十二岁从槐树上跌落摔碎玉佩后,自己笨拙地系上去的印记。
须臾,圆悟法师踏着木屐匆匆赶来。这位年逾花甲的僧人,手中捻动着一串油亮的紫檀念珠,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林惊风身上的玄色道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林施主,此宅自广德元年便已归我庄严寺所有,长安府衙的文书上,白纸黑字,一清二楚。” 他刻意顿了顿,加重了“文书”二字。
“法师博通经史,想必亦知,” 林惊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袖中空空,并未掏出任何凭证,声音却悠然穿透沉香的迷雾,“这宅子的一砖一瓦,皆沐浴过贞观天子恩光。当年祖父林文儒公于弘文馆侍奉,与虞世南公同勘《群书治要》,深得太宗嘉许,方特赐此宅于永崇坊,以彰文教之功。此事长安耆老,多有耳闻。”
圆悟捻动念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面色微沉,旋即恢复镇定:“阿弥陀佛。战乱时流民蜂起,如蝗蔽日,京兆尹府为安顿流离、恢复生产,确曾三令五申,无主荒地,皆可依法‘请射’。林施主阖家离京避难十余载,音讯断绝,此宅荒废多年,形同废墟。敝寺亦是在官府允准之下,耗费巨资,将其纳入寺产,使其免于彻底倾颓,亦是功德一件。” 他话锋忽转,目光如针般刺向一直安静立于林惊风身后、提着陈旧药箱的顾影怜,“这位女施主倒是面生得很,一身道门装束却携药箱……莫不是……”
“此乃贫道在终南苍冥山北辰宫收授的弟子,顾临川。” 林惊风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宽阔的道袍袖摆自然而然地隔开了圆悟探究的目光,将顾影怜护在身后,语气依旧平淡,“她于药石之道,颇有天分。” 他目光扫过廊檐下堆叠的几只尚未搬走的木箱,箱角处,半截盖着“庄严寺常住”朱红火印的封条赫然显露,“至于法师所言‘耗费巨资’……贫道倒有一惑,广德元年冬,吐蕃铁蹄踏破金光门,长安再陷,兵燹四起,庄严寺自身殿宇僧舍亦遭焚掠,损失惨重,彼时自顾尚且不暇,又是从何处挪来这‘巨资’,在满城烽烟中‘购置’一座荒宅?” 他双手负于身后,任暮风卷动玄色道袍,猎猎作响,一派渊渟岳峙的从容。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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