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九章 悬壶 第二节 故友重逢

“韦员外言重了,当时情非得已,也是权宜之计。”林惊风适时地稽首,行了个标准的道家礼,声音平稳地接过话头,无形中化解了韦应物的些许窘迫与震惊,“贫道林惊风,见过韦员外。”他深邃的目光在韦应物脸上停留片刻,掠过那明显加深的皱纹和鬓角的白霜,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自汧阳一别,匆匆三载,员外清减不少。”那语气,是旧日袍泽之间才有的、无需掩饰的关切与了然。

这声“员外”似乎触动了韦应物心底的某根弦。他弯腰拾起地上的书卷,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露出一抹复杂难言的苦笑:“先生,你我之间,还要学他们这般唤我么?”他侧身,引着二人往正堂内走去,声音低沉下去,“昔日泾水之上,某与先生并肩御敌,生死一线间,道长呼我一声‘韦君’,至今犹在耳畔。如今……怎生倒如此生分了?”

正厅宽敞明亮,四壁萧然,只悬着几幅字画,透着主人清雅的品味。一股清冽甘醇的茶香正氤氲弥漫,盖过了庭院的花木气息。一只红泥小火炉在厅角安静地燃着,炉上一把造型古朴的银执壶嘴中,袅袅地吐出白色的水汽。韦应物引二人于竹席上落座,亲自执起银壶,为二人面前的素色越窑青瓷茶盏注入滚水。碧绿的茶针在水中翻滚舒展,茶汤很快呈现出清透的嫩黄绿色。

“是今年的蒙顶石花,尝尝看。”韦应物放下银壶,自己也在主位坐下,做了个请的手势。茶香沁人心脾,稍稍驱散了方才的震惊与心头的郁结。

林惊风端起茶盏,先观其色,再闻其香,而后才浅啜一口,赞道:“色翠香高,形美味醇,确是好茶。只是……”他放下茶盏,目光沉静地看向韦应物,“员外眉间郁结未散,恐非仅为贫道师徒这‘生分’之称吧?这茶香里,似乎也掺了几分愁绪。”

韦应物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唇边那点强撑的笑意终于彻底隐去。他缓缓将茶盏置于面前的黑漆矮几上,目光转向厅堂一侧敞开的支摘窗。窗外,几竿修竹轻轻摇曳,竹叶摩擦的沙沙声清晰可闻。那摇曳的竹影,仿佛也摇进了他的眼底,搅动着深沉的忧虑。

“先生慧眼。”韦应物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沉重得如同压上了千钧重担,“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魏博田悦狼顾河北,成德、淄青阴结党羽……漕运命脉悬于一线,汴宋烽烟将起!”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无力感,“长安……这大唐的心脏,据户部度支司的密报,太仓之粟日削月减,若秋前漕粮不至,恐难支三旬……”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望着窗外摇曳得越发厉害的竹影,仿佛那便是即将倾覆的帝国江山。

“倘涡口有失,则江淮粟米不得入洛,汴宋千里河道尽成修罗血途。”林惊风平静地接过了话头,语气并无太多波澜,却字字千钧,道破了那最残酷的可能。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拂尘温润的玉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厅堂的墙壁,看到了更远的烽烟与挣扎。

韦应物猛地转回头,看向林惊风,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焦虑与身为官员却束手无策的愤懑:“某忝为比部员外郎,职司勾检天下财赋出纳。这些日子,每日核计各州府呈报上来的簿籍账目,触目惊心!账册之上,军需开支一项,竟占了十之七八!兵甲、粮秣、征夫、赏赐……如无底之洞,吞噬着本已捉襟见肘的国库民力!”他越说越激动,手指不由自主地敲击着矮几边缘,“前日,某亲眼看着度支使核算漕运损耗,那白纸黑字上竟赫然写着‘一石米抵三石耗’!你们说说,这损耗里,有多少是沿途藩镇层层盘剥截留?又有多少是被那些硕鼠蛀虫中饱私囊,填进了自家的仓廪府库?朝廷……朝廷对此竟似乎无可奈何!” 那“无可奈何”四个字,他说得异常艰涩,充满了不甘与绝望,更像是对自身无力的痛斥。他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心头的灼烧感。

沉重的气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韦应物紧锁的眉头和眼中深深的疲惫,将他被夹在忠君报国的责任与残酷现实之间的巨大痛苦暴露无遗。

顾影怜一直安静地听着,目光在韦应物写满忧愤的脸上和林惊风沉静如水的侧颜之间流转。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沿着自己面前青瓷茶盏的杯口缓缓画着圈,指尖感受着那细腻冰凉的瓷质。当韦应物说到“一石米抵三石耗”时,她的指尖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她忽然抬起眼,清澈的目光投向韦应物,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打破了沉重的静默:“韦员外,这‘三石耗’的账,听着是笔糊涂账。耗在何处?为何如此之高?可曾细查过沿途节点仓廪的出入库记录?尤其是那些由藩镇牙兵‘代管’的转运仓?” 她顿了顿,看到韦应物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深思,才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直率,却又直指要害,“还有,度支司核算的依据是什么?是藩镇自己报上来的‘损耗’清单?还是有第三方,比如您比部,或者御史台的实地勘验记录?若只凭一面之词入账,那这损耗,岂不是藩镇说多少,朝廷就得认多少?”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瞬间剥开了那“损耗”二字下面可能隐藏的重重黑幕。

韦应物被问得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复杂的光芒。惊异于这少女竟能如此敏锐地抓住账目关窍,甚至点出了藩镇牙兵把持转运仓这个要害。更有一丝苦涩涌上心头——这些疑点,他又何尝不知?只是……“顾小娘子所言极是,鞭辟入里!”他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与自嘲,“然则,比部虽有勾检之权,却无直接勘验之能,更无调动军旅震慑地方之力。那些被藩镇牙兵牢牢把持的转运仓、河津码头,犹如龙潭虎穴,等闲官吏根本靠近不得!度支司……唉,度支司如今也是焦头烂额,既要应付圣上催逼,又要与藩镇周旋,很多时候,明知账目有异,也只能先捏着鼻子认下,以求漕运不彻底断绝,能有一星半点粮秣入京便谢天谢地了!这其中的掣肘与无奈……”他摇了摇头,后面的话已无需再说,那种被无形的网捆缚住手脚、空有抱负却寸步难行的窒息感,弥漫在字里行间。他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疲惫而苍茫,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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