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九章 悬壶 第二节 故友重逢

“员外,”林惊风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何必自困于此?世事如潮,涨落有时。当年睢阳城破之前,张中丞与许太守守孤城十月,城中粮绝,鼠雀俱尽,乃至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彼时情景,较之今日长安,何如?” 他平静地叙述着那场人间炼狱,语气没有起伏,却让听者心头发紧,“城头血染,饿殍塞途,某与残余袍泽困守一角,箭尽援绝,亦以为天意亡唐,气数已尽。然则,张中丞一介书生,许太守亦非猛将,却以忠义为骨,以血勇为刃,硬生生为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撑住了东南半壁!使江淮财赋,得以源源北上,续我大唐国脉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进韦应物迷惘而痛苦的眼睛深处,“睢阳如此,今日何惧?长安城中,有李晟将军这般柱石擎天,临危受命,整军经武于凤翔;亦有如韦员外这般心系苍生、秉笔直书的诗人诤臣,于这案牍劳形之间,为社稷民生记下这锥心泣血的一笔!有此星火在,长安便不会沦为鬼域,大唐的魂,就还未曾熄灭。”

林惊风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的鼓动,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笃定与看透。他提及的睢阳旧事,是韦应物这等文臣只在史册中读到的惨烈,此刻由亲历者口中道出,带着血与火淬炼过的真实重量。那“星火不灭”四字,更是如同投入韦应物心湖的重石,激起了剧烈的回响。

韦应物浑身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沉重的绝望与迷茫,被林惊风话语中那沉甸甸的“忠义”与“星火”狠狠刺穿。睢阳守城的悲壮惨烈,他岂会不知?张巡、许远、南霁云……那些名字早已化作史诗中的星辰。但此刻,由眼前这位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炼师平静道出,那惨烈便不再是史书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带着硝烟与血腥味的、令人窒息的真实。他仿佛看到了残阳如血下睢阳城头褴褛的旗帜,听到了那绝望中不屈的呐喊。而林惊风将他们这些在长安忧心国事、勉力支撑的人,与睢阳的英魂、与凤翔的李晟相提并论,称之为“星火”……这评价重逾千钧,更带着一种不容推卸的期许。

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种混杂着惭愧、沉重、以及被重新点燃的微弱热流在胸中激荡。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意味复杂的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愿……真能如先生所言!但愿李将军能挽此狂澜,但愿这长安的星火……终能燎原!” 那“但愿”二字,道尽了他心中所有的希冀与隐忧。

顾影怜静静地听着两位的对话,当韦应物那声沉重的“但愿”落下时,她忽然开口:““员外心中,是否常念着‘归去来兮’?”

这问题来得突兀,与方才沉重的话题似乎格格不入。韦应物和林惊风同时看向她。韦应物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是更深沉的复杂之色,仿佛内心最隐秘的一角被猝然掀开。

顾影怜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眼神坦荡而带着一丝洞察人心的敏锐:“我读过员外许多诗。员外的诗里,总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意与向往——向往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宁静,向往远离这案牍劳形、烽烟四起的尘嚣。这份归隐田园的念头,如同庭中那株石榴,年年开花结果,深植于员外心底,从未真正枯萎,对么?然而……” 她顿了顿,目光中流露出理解与悲悯,“然而‘欲采苹花不自由’,员外终究是‘欲归不得归’。这身青袍,这‘愧俸钱’的良心,这眼见山河板荡、民生凋敝的痛楚,将您牢牢钉在这长安城的漩涡里,寸步难离。”

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被这**裸的剖析刺得生疼。再睁开时,眼中已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与挣扎:“小娘子……你……你懂我!你竟比我自己更懂我!” 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此心何尝一日忘之!然则……”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竹制凭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则这比部的案牍,这长安城百万嗷嗷待哺之口,这运河上被焚毁的漕船,这关东四镇燃起的烽烟!我韦应物若此时挂冠而去,寻我的五柳斜川,我……我如何对得起身上这袭青袍?如何对得起圣人那点微末的信任?又如何对得起这天地间一点未泯的良心?午夜梦回,那些流亡者的脸孔,那些饿殍的影子……他们岂会放过我?!” 说到最后,已是近乎低吼。他像一头困兽,被无形的责任与内心的渴望撕扯着,精疲力竭。

厅堂内再次陷入寂静。夕阳的余晖不知何时已悄然爬过窗棂,斜斜地投射在青砖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摇晃的光影,如同韦应物此刻摇曳不定、濒临崩溃的心境。那金红色的光,带着一种迟暮的暖意,却也昭示着白昼将尽。

林惊风静静地注视着失态的韦应物,没有立刻出言安抚。直到韦应物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古寺暮钟,低沉而悠远:

“员外之心,犹如这庭中之池。”他目光转向窗外那方小小的白石浅池,“池水虽浅,亦欲映照青天白云,涵养游鱼水草。然则,风来则皱,雨落则浊,更有落叶尘埃时时侵扰。池水何尝不欲如井水般澄澈深幽?奈何身在庭院,便注定要承风接雨,容这世间尘埃。”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韦应物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陶令是丘樊之隐,清高绝世。而员外身陷朝市漩涡,心在丘樊之间,此乃‘中隐’之困,亦是‘中隐’之难,更是‘中隐’之贵。心向田园,是人之天性,亦是浊世中的一点灵台清明。不必为此自责。这案牍劳形,这忧心忡忡,这进退维谷的煎熬,本身便是你在这乱世之中,为这大唐,为这黎庶,燃起的一炷心香!不必问归期,不必计得失。但尽己心,但行己责,无愧于诗,无愧于民,便是你韦应物在当下所能成就的‘道’。”

林惊风的话语,如同涓涓清流,缓缓注入韦应物几近干涸龟裂的心田。没有居高临下的训诫,没有不切实际的鼓励,只有深深的理解与点化。将他的挣扎定义为“中隐之贵”,将他无法逃离的痛苦视为一种特殊的奉献与修行(“一炷心香”),这前所未有的视角,带着道家特有的超脱与智慧,瞬间消解了韦应物心中那沉重的负罪感与撕裂感。是啊,身在朝市,心慕林泉,这本就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战场。案牍劳形、忧心如焚,这本身不也是一种坚守?一种另类的“道”?

他怔怔地听着,眼中的血丝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释然与重新凝聚的微弱光芒。那紧握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缓缓松开。林惊风最后那句“但尽己心,但行己责,无愧于诗,无愧于民”,如同暮鼓晨钟,在他心中反复回荡,驱散了那团乱麻般的绝望。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积郁已久的浊气排尽。再抬眼时,虽然依旧疲惫,但那份濒临崩溃的混乱已然平息,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清亮与沉静,只是深处沉淀了更厚重的东西。

“多谢先生开解。”韦应物朝着林惊风深深一揖,声音虽沙哑,却平稳了许多,“听君一席话,如拨云见日。是韦某……着相了。” 他转头看向顾影怜,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却又带着无限感慨的笑容,“也要多谢小娘子。‘欲采苹花不自由’,道尽其中况味。” 那笑容里,有苦涩,有自嘲,更有一种被深深理解的慰藉,仿佛在漫长的孤独跋涉后,终于遇到了能懂他心底最深处回响的知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听闻李晟将军在凤翔日夜操练军士,整饬武备,甚是辛劳。只是不知李将军麾下,如今尚缺些什么?韦某位卑言轻,但在这比部之位,或可从账册缝隙里,略窥一二急需之物,若能设法筹措些许……也算尽一点微末心力。” 这番话,不再有之前的愤懑与绝望,而是重新聚焦于具体的事务,透着一股沉下心来做事的务实。他的脊梁,似乎也在夕阳中重新挺直了几分。

林惊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李将军处,精兵渐成,然则马匹、精铁、箭簇,尤其是疗伤止血之药材,始终是燃眉之急。朝廷调拨有限,杯水车薪。若员外能从这长安的‘缝隙’中,窥得些许门路,不拘多少,皆是雪中送炭。” 他语气郑重,“此非为私谊,实为长安百万生灵计。”

韦应物凝重点头,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仿佛一个在沙盘前推演的将军:“药材……马匹……铁料……”他低声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棂上轻轻叩击,陷入了快速的思索。比部员外郎的身份,让他对长安各大官仓、市署的物资流动有着远超常人的了解,那些繁杂的账目数字此刻在他脑中飞速组合、筛选。他需要找到一个既能避开各方耳目,又能实际将物资送出的路径。这绝非易事,但此刻,这份具体的挑战,反而像一剂良药,暂时驱散了他心中那宏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顾影怜看着窗边低声商议的两人背影——韦应物的青灰色襕衫与林惊风的月白道袍,在夕阳的金辉中勾勒出沉静的轮廓。一个曾以诗名世,如今却在账册的缝隙里寻找救国的微光;一个曾浴血沙场,如今以拂尘为剑,护持着乱世中的一点心灯。她心中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暖流与酸楚。她知道历史的大河最终会流向何方,知道李晟将成为力挽狂澜的“万人敌”,知道眼前的艰难终会过去,却又无法言说。这份洞悉未来的孤独与此刻并肩的温暖交织在一起。

时间在低语与水声中悄然流逝。日头西沉,将庭院中的影子越拉越长,最终融为一片朦胧的暮色。厅内已掌起了灯,晕黄的灯光映照着韦应物与林惊风依旧沉静而专注的侧脸。具体的细节、可能的渠道、需要规避的风险……一项项在低声的交流中被反复推敲。

当最后一点天光被青灰色的暮霭吞没,林惊风终于轻轻一掸拂尘:“时辰不早,贫道师徒该告辞了。员外所托之事,贫道会留心,也望员外务必谨慎行事,保全自身为上。”

韦应物亲自将二人送至大门外。光德坊内已是灯火初上,坊间的喧嚣渐渐平息,只余归家的步履声和隐约的犬吠。晚风带着凉意,吹动了他青灰色襕衫的下摆。

“先生,小娘子,一路珍重。”韦应物在门阶前站定,郑重地拱手作别。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顾影怜身上,那眼神已不复初时的震惊,只余下深深的感慨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今日……多谢二位了。尤其是小娘子,解我多年心结。”

顾影怜回以一笑:“员外也请多保重。您的诗,还有您的心,比您自己想象的,更能照亮前路。”

林惊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顾影怜,沿着坊墙投下的长长阴影,向西市方向走去。

顾影怜走出十余步,忍不住回眸望去。

只见光德坊韦宅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已缓缓合拢,只留下窄窄的一道缝隙。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中流泻出来,在地上投下一线微弱的光痕。韦应物青灰色的身影依旧清晰地立在门内那一线光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剪影,固执地守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晚风更劲,吹得他宽大的襕衫下摆猎猎舞动,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而孤直的轮廓。那身影,仿佛一根深深钉在暮色长安里的青竹,纵然风雨飘摇,依旧不肯弯折。

“咔哒”一声轻响,最后那一线门缝也消失了,朱门彻底合拢,将那一袭青衫与门内透出的暖光,一并关在了沉重的门扉之后。唯有门钲上残留的微弱金斑,在坊角的灯笼光下,固执地闪烁着最后一点微芒,如同那个时代无数清醒而痛苦灵魂眼中,不肯熄灭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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