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九章 悬壶 第三节 医寮世相

“父亲呢?”顾影怜轻声问。

林惊风的眼神愈发深晦:“父亲周公瑾端肃,在华州任上夙夜在公,修撰《图经》务求纤毫毕现。他教我诵《诗》,习《易》,兼涉《黄帝内经》,总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终须有益于世’。只是……”,他喉结微动,“我落生那日,母亲便殁于难产。家中唯祖父、父亲与我。他们将心血熬成灯油,照得我这无母之儿……竟不知愁为何物。”

目光掠过荒芜的东角花圃——那里曾开满苏清蘅植的牡丹芍药。他的妻,父亲挚友之女,槐花影里执绣绷的青梅。记忆洇开:她抬睫时撞见他凝望的眼风,书页间便漾起无声的笑。转年阿团降世,那玉雪团子蹒跚扑来,抱着他小腿喊“阿爷”的奶音,霎时煮沸了整座深宅的寂寥。

“阿团刚抓周罢,”林惊风喉间碾过砂石般的涩响,面上却静如深潭,“安贼铁骑已破洛阳。国危若累卵,我投笔赴雍丘,拜在张中丞帐下……”他指节猝然扣紧窗棂,“那时痴想,守得睢阳,便是守住了长安,守住了槐影里的家。”

死寂如墨汁漫溢。顾影怜想起苍冥山读过的那卷《睢阳血录》,知道他“左手握狼毫笔,右手握陌刀”的壮烈,知道城破被俘、羊血涂颈诈死的惊险,也知道他随张镐援军突围后的归心似箭。

“三载浴血还……”他目光淬成冰棱,刺向虚空焦土幻象,“这身麻布征衣早被血胶凝成铁甲,九死抵京,却见——十室九墟。永崇坊唯余半截鸱吻斜插瓦砾,焦黑的斗拱悬在残梁上晃荡。蒿草吞没林家台基,深及肋下……祖父,父亲,清蘅,阿团……”余音猝然噎在喉间。那剜心之痛廿载来浸透苍冥山雾,终沉淀作眼底两痕枯井,再无微澜。

他蓦然转身,眉间竟浮起勘破生死的淡泊:“俱往矣。天地不仁,刍狗万物;然生生之德,正在此中。”枯指点向阶前石罅——一茎翠苗正劈开顽石,向光而生。

午后的医寮,迎来了一位特殊的病人。一辆装饰华贵的油壁香车停在坊门外,几名健仆簇拥着一位面色苍白、神情倨傲的年轻贵妇走了进来。她是某位权宦的宠妾,因夏日贪凉,多食冰饮,又感风邪,引发了剧烈的腹痛和呕吐。

诊室内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气,与原本的药香格格不入。贵妇伸出皓腕,腕上一只镶宝金钏熠熠生辉。顾影怜在一旁侍立,看着林惊风沉稳地诊脉。贵妇的婢女在一旁喋喋不休,强调主家的尊贵,暗示要用最好的药,钱不是问题。

林惊风诊毕,提笔写方,依旧是经方加减,并无特别名贵之药,只是嘱咐务必忌生冷,静养数日。贵妇看着方子,眉头微蹙,显然嫌药贱。林惊风淡然道:“夫人之疾,起于内伤饮食,外感风寒。药不在贵,在对症。若强用参茸峻补,反闭邪气于内,遗祸更深。”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贵妇最终悻悻而去,留下诊金倒是颇为丰厚。

“法师,她好像不太满意?”顾影怜收拾着药案。

林惊风将贵妇留下的丰厚诊金单独放入一个陶罐中,那罐子已积攒了些许钱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工部之言,何时不过时?”他语气平淡,“她的病易治,心疾难医。这些钱帛,正好用来周济如晨间老妮那般无钱买药的贫苦之人。各尽其用罢了。” 顾影怜看着那个陶罐,心中百感交集。权贵的奢靡挥霍与升斗小民的挣扎求生,在这座“世界之都”里,如同光与影般共存,从未改变。

医寮的病人,就是长安社会的万花筒。有风尘仆仆、带着异域风情的胡商,因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操着生硬的官话诉说丝路艰险;有东市酒肆里豪饮过度、伤了脾胃的退伍老卒,拍着桌子大骂当年在陇右当兵时上官克扣军饷,如今朝廷推行两税,小本生意更难做;有西市手艺精湛却因长期伏案劳作而患严重痹症的巧手金匠,手指关节肿大变形,眼中却仍闪烁着对技艺的执着;有深宅大院中郁郁寡欢、被诊出“情志不舒”导致经血不调的年轻妾室,在顾影怜的轻声安抚下才敢垂泪诉说主母苛待……每一个走进北辰医寮的人,都带着属于这个建中时代的独特印记:对藩镇动荡的隐忧,对新税法推行的迷茫与阵痛,对生计艰难的叹息,以及深藏在人性中亘古不变的贪婪、恐惧、坚韧与微温的善意。

顾影怜最初那份“生活在唐朝好酷”的穿越者兴奋,早已被这些真实的、带着汗味、泪水和病痛的人生消磨殆尽。林惊风面对权贵的不卑不亢,面对贫苦的仁心仁术,面对疑难杂症的冷静睿智,面对自身惨痛过往的超然豁达,都让她深深震撼。她渐渐明白,无论在哪个金光闪闪的盛世标签之下,普通人的生活从来都是与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天灾**紧密相连的。盛唐的恢弘气象属于宫廷、属于诗人、属于远征的将军,却未必属于一个为两税钱发愁的农夫,一个在战乱中失去一切的士兵,一个在深宅中郁郁而终的女子。每个时代都有其耀眼的巅峰和深沉的阴影,都有其独特的挑战与困苦。所谓“幸福”,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不过是夹缝中求生存时那一点点喘息的空间,是病痛得到缓解时的一声轻叹,是亲人尚在身边的短暂安稳。

林惊风,他亲身经历了这个帝国由盛转衰最惨烈的撕裂,失去了至亲骨肉,从意气风发的儒将、痛不欲生的鳏夫,最终成为了苍冥山上的修道者,如今又回到这承载着无尽悲欢的尘世中心。他身上那种历经劫波后的“通透”与“豁达”,并非冷漠无情,而是认清了生命无常、世事难料的本质后,选择的一种更有力量的活法——不沉溺于过去,不畏惧于未来,只在当下,尽其所能。正如他砚底所刻张巡赠言:“以文为戈,以医为甲”。手中的笔和药,就是他面对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最温柔的武器和最坚实的盔甲。

夕阳的余晖再次将长安城廓染上金边。送走最后一位求诊的坊邻,顾影怜在院中小心地翻晒着新收的草药。林惊风则在丹室中,对着那卷龙朔道医牒静坐调息。檀香袅袅,铁马叮咚。

“逸云,”顾影怜看着天边绚烂却注定沉落的晚霞,忽然问道,“你说,千年之后的人,会如何看我们今日的长安?看这建中初年?”

林惊风缓缓睁开眼,目光沉静如水,望向窗外那片被暮色温柔笼罩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园:“后人如何看,是后人之事。于我辈而言,无论身处何世,是贞观开元,还是天宝大历,亦或是这建中新元,所求无非是……”他顿了顿,声音平和而坚定,“尽其心,安其分,疗其疾,守其心。足矣。”

顾影怜默然咀嚼着林惊风的话。尽其心,安其分,疗其疾,守其心。这十二个字,平淡如水,却重若千钧。它消解了宏大历史的幻影,直指每一个渺小个体在时代洪流中,所能把握的那一点微光与力量。无论是穿越千年的灵魂,还是浴血重生的修道者,亦或是挣扎求存的升斗小民,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北辰医寮的灯火在永崇坊的暮色中亮起,药香混合着人间烟火的气息,弥漫开来。这小小的医寮,如同漂浮在历史长河中的一叶扁舟,承载着两个人的过去与现在,也映照出大唐建中初年,一个真实而复杂的横切面——辉煌与危机并存,痛苦与坚韧共生。在这里,没有无所不能的穿越者光环,也没有挥斥方遒的盛唐气象,有的只是两个尽力活着、尽力救人的普通人,以及他们身边,无数同样在时代浪潮中尽力泅渡的芸芸众生。这,或许才是长安,乃至任何时代,最本质的底色。

公元780年五月,长安永崇坊北辰医寮。顾影怜看着林惊风沉静地为坊邻诊脉,脑中却翻腾着史书上的惊雷:七月,一代能臣刘晏将蒙冤死于忠州!八月,骄横的回纥使团首领突董(Tudun)将被振武军使张光晟诛杀!

“逸云,”趁着诊隙,顾影怜压低声音,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我……我听闻朝中暗流汹涌。那位掌管漕运、力推新法的刘晏刘相公,为人刚正鲠直,锐意革新,恐已遭小人构陷,祸在眉睫!”

林惊风正在检视药房库存清单,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她话语下的惊涛。“影怜,你岂止是听闻,你是从后世的史书上读到的吧?” 他声音平稳,却带着洞悉世情的锐利。

“是……” 顾影怜涩然一笑,“难不成我还能掐会算,精通《推背图》不成?逸云,你能否设法提醒刘相公一二?”

林惊风沉默片刻道:“刘相公现掌忠州印信。纵有飞鸿传书,亦难改天命。杨相与刘公之怨,早种于代宗朝元载案中——当时刘公主审,杨相视之为落井下石。今杨相挟两税新法为刃,视刘公漕政为旧疴。所谓‘扰民’之劾,不过借题发挥。刘公挽大唐国运于倾颓,此功当铭太庙……奈何秀木迎风啊!”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明日我亲赴清虚观,托青鸾使送信。”

顾影怜一边包药,一边道:“便当是……补那网漏之鱼罢。终究是求个心安。”

数日后,顾影怜独自前往西市采购药材。喧嚣的市井,胡商云集,却也暗藏危机。她正与一粟特药商讨价还价,忽闻前方骚动,夹杂着女子惊恐的尖叫!

只见七八个髡发左衽、满脸横肉的回纥骑兵,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策马冲入人群,挥舞着套马索,目标直指几个贩卖绢帛的汉家少女!为首的虬髯壮汉,眼神凶戾如秃鹫,正是突董麾下悍卒。

“住手!”顾影怜热血上涌,厉声喝止。她虽知危险,但骨子里不容践踏的平等意识,让她无法袖手。

“秃鹫”闻声勒马,目光如钩锁定了顾影怜,见她身形窈窕,面容清丽,狞笑道:“好个俊俏小娘子,跟爷爷们回草原快活!”话音未落,浸油的牛皮索已带着破空声套向她的脖颈!

顾影怜身形急退,险险避开,同时拔出腰间精钢短匕,啐口骂道:“就你这张烂脸,一身膻臭味,也配当我祖宗?恶心谁呢!”

“秃鹫”翻身下马,拔刀扑来,其余人合围而上。顾影怜仗着灵活步法与短匕周旋,银光闪动间,竟划伤一名回纥兵手臂。但对方人多势众,配合默契,一个不慎,她被刀背狠狠砸中后肩,剧痛钻心,踉跄跌倒。

“拿下!”秃鹫的大手如铁钳般抓来!绝望瞬间攫住了顾影怜!

与此同时,北辰医寮前一阵慌乱。几名失魂落魄的少女仓皇跑过,带着哭腔嘶喊:“西市!回纥人……抢人啦!”女子的哭声引起了正在整理药柜的林惊风的注意,他心头猛地一跳——顾影怜!她此刻正在西市进药!方才离开时的身影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把抓起倚在门边的枣木杖,反手“哐当”一声锁死医寮大门,人已如离弦之箭般朝西市方向疾掠而去,长安街巷在他脚下飞速倒退……

千钧一发,一道青影如电掠至!“放开她。”平静的声音似寒冰碎裂,带着无形的威压。

秃鹫愕然回头,只见林惊风不知何时立于街心,青袍微动,手中一根不起眼的枣木杖斜指地面。

“哪来的杂毛?”秃鹫仗着人多,挥刀便砍。

林惊风动了!身影如鬼魅,枣木杖疾点秃鹫手腕“神门穴”!弯刀坠地!杖头顺势如毒龙出洞,狠狠戳中其“膻中穴”!秃鹫如遭重锤,口喷鲜血倒飞出去!其余回纥兵惊怒围攻,林惊风身陷重围却如闲庭信步。枣木杖化为索命阎罗,点、戳、扫、砸,精准狠辣,骨裂声、惨叫声不绝!不到半盏茶,悍卒尽数倒地!

林惊风斩断顾影怜绳索,探查其肩伤:“可有大碍?”

“没……没有!”顾影怜惊魂未定。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在这弱肉强食的时代,力量是何等重要。

顾影怜被回纥当街劫掠、林惊风雷霆出手重伤回纥兵之事,如野火般迅速传遍长安。回纥使团首领突董暴跳如雷,向朝廷施加巨大压力,要求严惩“凶手”。德宗李适新登大宝,锐意削藩,正需稳定外部环境,对回纥的跋扈虽深恶痛绝,却投鼠忌器,一时陷入两难。

数日后,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眉宇间带着风霜与忧愤之色的武将,身着常服,低调地造访了北辰医寮。来人正是时任单于都护、振武军使张光晟。

“林炼师,张某冒昧来访。”张光晟抱拳,目光锐利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看似文弱的道士。西市之事,他已详细查访,对林惊风的武功和胆识深为敬佩,更对其与回纥的冲突感同身受——他驻守北疆,深知回纥之患。

“张都护请坐。”林惊风神色平静,仿佛早有所料。顾影怜奉上清茶,心跳加速,她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未来那场震惊朝野的“诛杀回纥使团”事件的主角!

寒暄几句,张光晟便切入正题,痛陈回纥使团在长安的种种恶行:劫掠商铺、殴打吏民、强抢妇女、勒索财物,甚至藐视唐律,形同国中之国。“朝廷一味姑息,实乃养虎为患!长此以往,国威何在?民怨何平?”他紧握拳头,眼中怒火燃烧。

林惊风静静听着,待张光晟说完,才缓缓道:“都护忧国忧民,拳拳之心,贫道感佩。回纥恃功而骄,其行可诛。然则,诛之易,善后难。朝廷态度暧昧,恐都护独力难支,反受其咎。”

张光晟闻言一震,这正是他最大的顾虑。他虽有诛灭此獠之心,但深知此举风险极大,一旦朝廷迫于压力将他交出,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侍立一旁的顾影怜,鼓起勇气,看似无意地插了一句:“法师,前日听坊间议论,说那回纥人囤积居奇,连治刀伤金疮的药材都高价垄断了不少。若有大规模冲突,将士们怕是连止血救命的药都难寻呢。”她这话,半真半假,却精准地点中了张光晟的一个潜在需求——为可能的行动做准备。

张光晟眼中精光一闪,看向顾影怜:“哦?竟有此事?”他随即转向林惊风:“不瞒道长,张某确有……有所谋划。然军中金疮药物,尤其止血生肌的良药,确为紧要。道长精于岐黄,不知……”

林惊风深深看了顾影怜一眼,没有追问,只是对张光晟道:“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贫道可提供一批特制的‘五毒金疮散’与‘生肌续骨膏’,效果尚可,或可解都护燃眉之急。”这正是他在睢阳血战中改良验证过的秘方!

张光晟大喜过望,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两人密谈良久,张光晟带着林惊风赠予的药物和一份沉甸甸的承诺离去。顾影怜知道,历史的齿轮,因她这句看似不经意的提醒和林惊风的援手,正朝着既定的方向,又坚定地转动了一格。

七月,噩耗终传:刘晏被构以“谋反”之罪,冤杀于忠州!顾影怜闻讯,呆立院中,泪水无声滑落。她早知结局,却仍感锥心之痛。那隐晦的警告,终究未能穿透权力的铁幕。

八月,张光晟果以雷霆手段诛灭突董及骄横使团于驿馆!回纥震怒,边境风声鹤唳。顾影怜听闻,忧惧中带着一丝宿命实现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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