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尤利塞斯对雪莱的试探结束后，将时间倒回到十几分钟前。
彼时，议亲正结束。
目送雪莱离去后，谢利·加西亚未从石凳上起身，他端坐于风景清雅的凉亭中，心情却未随眼前清新的景色而快活，相反，他面无表情，低着眉似乎正在思索些什么。
谢利·加西亚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尽管他未在神色上表露出太多，但伺候在他身侧的人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这位殿下此刻的心情并不算愉快。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谢利·加西亚等的人来了。
“老师。”
谢利·加西亚微微侧脸，露出一个微笑，他尊敬地称呼着来人，却并未起身。
“老师，坐。”
谢利·加西亚示意克雷吉在自己对面坐下。
等克雷吉坐下后，谢利·加西亚却又不出声，反而是克雷吉自己率先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殿下觉得……雪莱这孩子如何？”
这次议亲是克雷吉一手促成的。
谢利·加西亚接到消息时，雪莱已经乘上了马车，在赶来的路上。这对谢利·加西亚而言十分失礼，甚至称得上是冒犯。可谁叫少年人的爱慕之心实在按捺不住呢？
说话间，克雷吉那张古板严肃的脸上难得流露一抹能称得上是温煦的笑。
谢利·加西亚是克雷吉平日最为自满的弟子，而雪莱全名雪莱·罗德尼，其父是上流圈层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同时也是克雷吉的至交，雪莱是家中的次子，也算是克雷吉看着长大的小辈。
雪莱平日对谢利·加西亚的心意克雷吉看在眼中，且雪莱无论是家世还是魔法上的天赋都算与谢利·加西亚相衬，若这桩婚事能成，作为二者的长辈，克雷吉自然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的。
克雷吉观察着谢利·加西亚的神色，但谢利·加西亚早已不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被领到他面前的稚童，作为一名合格的储君，谢利·加西亚早已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真正的情绪。
克雷吉欣慰的同时，也不免感到一丝失落，又或者……敬畏。
随着时间的流逝，谢利·加西亚的成长让克雷吉渐渐意识到，眼前这个优秀的青年不仅是他的得意弟子，更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君王。
这也就意味着，克雷吉是谢利·加西亚的老师的同时，也是他麾下的臣仆。
然而克雷吉至今未能平衡这两重身份。
闻言，谢利·加西亚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咽下杯中温度恰好的红茶后，谢利·加西亚敛目，过了好一会才不急不缓地开口：“我请老师来，自然是为了这件事。”
说着，迎着克雷吉期待的目光，谢利·加西亚再次微微一笑：“老师，我找到了我想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闻言，克雷吉以为这桩婚事算是成了，正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来，却听谢利·加西亚又说：“不过不是雪莱。”
“……”
克雷吉的笑容淡了下来，他皱起眉，思索着：“那是谁？”
话音落下，似乎想到了某个人物，克雷吉眉头沉下脸：“殿下，您说过，那人只是您的朋友。”
克雷吉说到“朋友”这两个字语调重了些。
“是的，我是那么说过，”谢利·加西亚坦然地承认了自己曾说过的话，然而，很快，他又话锋一转，“不过，老师，谁都有犯错的时候。”
克雷吉的脸色越发难堪，他急切道：“殿下，我同您说过，像您这样身份高贵的人，应该选一个同样出身高贵，天赋与您相衬的人，再者，现在的情况非同一般——”
克雷吉的话还没说完，桌上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
克雷吉一怔，抬起头，恰好看见谢利·加西亚的指尖正缓缓从茶杯的手柄上收回。
谢利·加西亚仍保持着笑容，但克雷吉终于意识到谢利·加西亚的这份笑意并不及眼底。
谢利·加西亚状似疑惑地问道：“说起来，有一桩事我一直想问老师，不过我一直将它藏在心底，现在，可否请老师回答我？”
“……什么事？”
“在老师心中，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这是一个来得突然的问题，在日常交往中，也有人好奇自己于友人、亲人心目中的形象如何，因而问出这样的问题，然而此刻，克雷吉却无法那么放松地回答这个问题。
若是在平常，谢利·加西亚问出这个话题，克雷吉或许会不假思索地回答，谢利·加西亚是一个优秀的剑士，是让他无比自豪的弟子。
而现在，面对着谢利·加西亚的目光，克雷吉却觉得这不会是谢利·加西亚想要的答案，像一道简单的题目，可出题人问出来时却神色莫测，这不免叫人心惊胆战，于是答题人忍不住疑心常规的答案是否是正的，因此进而加深了思考——
谢利·加西亚是个怎样的人？
若成身份上来说，他是萨安王国的皇太子，是当之无愧是下一任储君。
既为皇太子，那除老国王外，这世间再无比他更为尊贵的人。
而身为下一任储君，谢利·加西亚无疑具有极其优秀的政治才能，克雷吉正是因为相信谢利·加西亚的才干，相信他最终能登上至高无上的王位，才会跟随于他身侧……
换句话来说，谢利·加西亚足够优秀，他不需要再付出额外的代价以获取助力，克雷吉为谢利·加西亚介绍雪莱，究竟是为了谢利·加西亚好，又或者是更多出于自己的私心……这其中只有克雷吉自己明白。
谢利·加西亚注定会是一名优秀的君王，而优秀的君王无需臣子指手画脚。
克雷吉沉默了，他终于明白了谢利·加西亚此刻找他谈话的真正缘由——为了警告。
谢利·加西亚究竟愿意与谁在一起并不是这场谈话的重点。
“……殿下就是殿下，是未来的储君，我……臣如何看待殿下，并不重要。”
“老师不必如此生分。”谢利·加西亚施施然起身，他虽这么说着，却没有再追问克雷吉除此以外的答案。
“对了，老师，我想起我还有事。”
这话一出，谢利·加西亚身边的仆从便上前扶起年迈的克雷吉。
克雷吉苍老混浊的眼睛盯着谢利·加西亚，光影浮动，他终于凭借着模糊的视线，看清了眼前的青年的模样——不知何时起，谢利·加西亚已经比他高、比他强壮、剑术也更胜他一筹了，克雷吉老了，他幽幽叹息一声，经常名震大陆的剑术大师在他人的搀扶下走下了阶梯。
*
黄昏。
太阳西沉，将落未落。
大片大片鸦青色的云盖住了天空，只余一缕极淡的余晖艰难地从缝隙中钻出，洒落湖面。
尤利塞斯早早就来到了湖边等待。
湖水的湿气争先恐后地透过衣衫，攀附在他的身体上，使他感到沉重而阴冷，但尤利塞斯却忽视了这股寒意，他固执地伫立在湖边。
谢利·加西亚来时，便看见尤利塞斯失神的背影。
尤利塞斯孤零零站在那，失魂落魄。
谢利·加西亚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尤利塞斯时，尤利塞斯也是这般靠在树下，像极了一只被人抛弃、只能独自呜咽的小狗。
这也正是谢利·加西亚会上前搭话的原因。
不过这一次，令尤利塞斯如此悲伤难过的，不是其他人，而是谢利·加西亚自己。
谢利·加西亚不自然地收回目光，莫名感到一阵浓浓的罪恶感。
“尤利塞斯——”
他话音还未落下，尤利塞斯却已然转过身来：“殿下。”
尤利塞斯的笑容是那么苍白勉强。
谢利·加西亚感到那种罪恶感更沉重了，他轻咳一声，想向尤利塞斯解释这次议亲：“尤利塞斯，关于这次议亲——”
然而这次，谢利·加西亚依旧没能说完。
正如先前他打断克雷吉那般，尤利塞斯也打断了他。
只见尤利塞斯哀愁地垂下眼帘：“殿下，我明白的。”
不过这一次，压力来到了谢利·加西亚这般。
“不，尤利塞斯我是说——”
“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我跟雪莱……”
尤利塞斯抿着唇，好半晌才艰难道：“殿下，您希望我祝福你们吗？”
“……”
“尤利塞斯，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谢利·加西亚试图让尤利塞斯冷静下来，好好听他把话说完。
然而尤利塞斯却说：“我不想听。”
尤利塞斯躲避着谢利·加西亚的目光，像是在躲避某种可怕的宣判。
“殿下，我……我……知道的，作为朋友，我该祝福您的，然后，我该从这里离开、从皇宫里离开……”尤利塞斯的内心仿佛在经历某种剧烈的挣扎和斗争，但这场思想斗争的结局早已注定——从尤利塞斯如今依旧站在这起。
“可是、可是——”尤利塞斯的嗓音颤抖着，此时，某种激烈的情绪驱使着他，使他终于抬起头，与谢利·加西亚对上视线，然而，仅一眼，眼前的人便牵动了尤利塞斯的全部心神，他再也无法否认、压抑自己的卑劣，尤利塞斯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的**在此刻尽数宣泄而出，“我做不到。”
“殿下，我做不到。”尤利塞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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