馓子。
许纤漂浮在水流中,无比突兀地想到这个词。
一种油炸类食品,细面般的长条经过烹炸团抱在一起。
成型后咸香酥脆,在掰开时一定要顺着纹路小心谨慎,否则其余部分就会像多米诺骨牌接连破碎。
正如她与父母的关系。血脉铸成的滚油将三根质地不同的面条胶黏,你我不分,看似融合,实际脆弱。
分开连筋带骨,血肉淋漓。重聚味道奇特,难以下咽。
经历二十六年的爱恨交加,她终于在这样奇特的一天里、奇特的环境下,找到一个词语可以形容这个让她倍感压抑的家庭。
许纤如释重负,甚至因为这种形容而想大笑。一家的软弱食物,以生养作为脊梁,竟然就变得坚硬了。
吵来吵去,怨来怨去,最终不还是便宜了吃食物的人、便宜了垃圾桶?
但她没有力气笑,眼睛也似乎被血痂或者什么凝固液体粘在一起,尝试睁眼的时候扯得睫毛跟眼皮都发酸泛疼,最后只好勉强打开一条缝。
从缝隙中她看到了悬挂的扁扁月亮,黑纱般的扁扁薄云。
水好吵,可也许是体温太低了,随着溪水的流动,她竟然体会到一种温暖,于是将这种试探这耳鼓的吵视为热闹。
她迷迷糊糊的,心想,难道自己已经被父母抛尸野外了吗?虽然看上去有些荒诞,但按照他们那种传统封建又极端的性格也不是不可能。
可仅仅是肩膀上的刺青就要把她置于死地,也还是让人太心寒了。
不,不只是刺青。许纤忽然呼吸深沉,像是因为回忆导致肾上腺素飙升,回光返照。
是一场无聊枯燥的相亲,她出差回来时差都没倒就直奔公司开研讨会,26个小时的连轴转,紧绷的精神在出租屋楼下见到不打一声招呼就从老家赶来的父母跟相亲对象彻底爆发。
争执中她的短袖被扯了一下,立刻露出肩膀大片的刺青——其实也不算大,就是交错的水墨线条从背部缠绵到手臂——现在想想,当初应该纹花鸟竹景啥的,这个线条的陈列方式像是把她的半边身子牢牢捆住一样。
场面立刻安静下来,据说是副科级的秃头男人看着她的皮肤遗憾道:“许老师,您看这、这,二老资深望重桃李盈门,想必也清楚我的条件和要求,令爱的情况,恕我不能接受。”
后面的情况,光是想想都觉得心如死灰。她妈面色可怖地命令她立刻脱光衣服。她爸则怒目切齿地钳住她的手臂在身上翻着钥匙,想用钥齿生生刮掉刺青。
许纤实在累极了,特地选了外地的学校外地的公司就是为了远离他们,没想到还是附骨之疽般找上门来。
于是她也不管不顾地大吼道:“你们给我滚!有什么资格干涉我?!”
一个巴掌斩钉截铁地扇在她的脸上,父亲痛心疾首地说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私自纹身就是不忠不孝的鬼话。
刚听个开头,许纤闭了闭眼,毫不留情地回掌,用被纹身包裹的那边。
又立刻抬脚将秃头男人踹倒在地,咬牙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职级怎么来的,踩着两个前妻的尸体往上爬你也别想好过。”
她扭头,看父亲气喘如牛,颤抖着手去捡地上的眼镜。
母亲从把她衣服扯开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注视她的眼神如有灭门之仇。
绕是有心理准备,她还是被那双眼睛刺伤了。
所以在母亲走过来时许纤没有动,她自信两人力量悬殊,在她逼近的皱纹里许纤还是无法抑制地想,这是妈妈,妈妈不会害她的。
下场是后脑勺被狠狠撞击,陷入昏迷。
许纤大张着嘴巴哈气,发出嘶哑的声音。脚碰到硬硬的东西,也许是一块石头,总之她没有继续漂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刚好有小石堆跟着身体的推力滚到背面,她的腰硌出近乎尖锐的疼。
四肢没有力气,呼吸也逐渐清浅,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痛,只是腰跟头痛得格外剧烈。
水越来越温暖,许纤的意识再次模糊,像是她躺在新租的房子里,第一次完全体会到私人空间的舒适,没有室友会在关灯后依然外放音乐视频的烦躁,没有本想安静作业于是房间上锁却被砸门的恐惧。
身体陷在晒干的柔软床铺里,不断下沉,下沉。
许纤在最后一刻心想,难道这就是死前的感受吗?可死前美好的走马灯没出现,反而是气得要命的回顾,什么意思?不怕世界上诞生一只怨鬼吗?
她又晕过去了。
......
十日后,包子铺。
许纤从左侧墙上挂着的一排刀具里选出一把,从竹筐里拿出一块三七肥瘦的肉,纵向切条,横向切块,接着再取一把,咚咚开剁。
视线中只剩一片红白交错的肉海,黏连在刀刃与案板之间。在一道格外响亮的鸡鸣声中,她回过神,知道包子铺要开张了 。
那时睁眼,首先就见陈痕蛀洞的粗梁,然后是古时衣着的申家母女,心中竟涌起一阵悲凉。
这当然不可能是什么群演做梦的戏码,浑身的疼痒发热可不是作假,正因真实,她才苦涩。有怨鬼的心却没怨鬼的能力,老天,干什么这样折腾我??
她宁愿此刻跟爹妈互殴一场断情绝爱然后将悲愤化为力量发泄在工作上成为行业内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也不想在这鸟不拉屎生活不便的古代籍籍无名了却余生。
于是,在苏醒后的两天里,许纤都沉默不语半晌打不出个闷屁,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不是坐着发呆,就是躺着愣神,满脑子想着以后该怎么办。
她大学的专业与工作都与后台开发相关,能力在同期里一骑绝尘,在校期间就拿遍国奖,毕业后也是无缝衔接被猎头挖进超一线城市的上市公司,兢兢业业打拼三年就成为公司成立六十年以来最年轻的leader。
然而又有什么用。
数不清的荣誉都需要通过一台电脑堆叠,现在她就算立刻去死了,估计也得投胎个五六七八次才能仅仅是见证计算机的诞生。
如今的她再厉害也是只没有食材的厨师,盯着工具干瞪眼。
——倒是没怎么担心父母的情况,二老都是教龄三十多年的特级教师,事业成功爱情美满。
大概是书香门第都有种一脉相承的臭味相投,父母不约而同地想把她打造成克己守礼温婉贤良的淑女。
当然,许纤实际上并不觉得淑女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们的教育模式也许适用于双方都有一个共同目标的学生,却绝对不适用于对父母仍有眷恋依赖的女儿。于是反而锻造出许纤的一身反骨,闹出不少矛盾。
想到昏迷前的那一幕,那大失所望的眼神,那仿佛视她为耻的眼神,许纤产生一种别样的解脱——既然那么恨我不争,那死在你们手里也算是另类的成全吧。
她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着边际又漫无目的地回顾、思索、焦虑地想着从前和以后。
也亏救她回家的申家女儿申胭本身就是个活泼性子,担心许纤一个人无聊,从包子铺收工回家后总会坐在她身边,边为她满是伤痕的身体上药,边闲聊些家里的人田具店。
许纤就算是再神游也多多少少了解了申家的情况。
也许是说到兴头上,申胭忽然讲起她们母女见到许纤的那天。
清创缝针都屹然不动的许纤听到当时的情景侧头,专注地看着她。
申胭说:“当时你呀,面似白纸,发丝缠身,腾腾兀兀,分明着玄衣,淌过你身的溪水却呈鲜红!正值天明,四周无人,只剩鱼虾围护。好!多似一具寂寥绯尸,若非情况紧急,胭定为姑娘点上两团艳脂,待至夜半,立于屋外,试做门神,哈哈!”说着,就拿过刚为她清理好的粗巾放进水里,一挤,淡粉的瀑布倾泻。
许纤趴在木床上,暖暖的阳光透过木窗在她的背上翻滚,无比的实感终于立在这片土地中。
也没问怎么说得那么玄乎?她闭眼前还看见月亮,要是真等到天亮才被人救治要把血流干成浮尸了。
只感叹道:“这般模样我居然都没奔赴黄泉,真是多谢二位了。”
申胭道:“菩萨保佑,再晚一刻寻那郎中就无力回天了。幸而我娘那老驼背,背东西可利索!”
许纤起身,接过纱布自己一圈一圈地将腰腹缠起来,她的思想跟肉身相违,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就像原本的身体眼睛近视,虽然度数较低但望向远处的时候总会眯一下眼。
而这具身体,极目远眺,有次看窗外的风景,顺着长线往上一瞧,米粒般的纸鸢花纹她看得一清二楚。
也不知是抬头太久还是世界犹如去掉了一层毛玻璃清晰得有些刻薄了,她竟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于是许纤选择暂时先不将注意力放在身体上,否则就要开始对满身的伤痕一个一个发出疑问——你是怎么来的?你又是怎么来的?好在貌似原身就是个照顾自己的能手,刚展开纱布,她看都不看就下意识地开始折叠贴合。
许纤盯着申胭,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低声问道:“申姑娘,承情多日,我这伤你也看到,之多之重。你不想知道我是为何落得那般田地的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