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胭想了想,坐在她身边,说:“说实话,我不想知道。平心而论,那时躺在水中的,无论是奴仆俗子还是皇亲国戚,抑或是细作叛徒甚至飞禽走兽,我母女二人看到仍会救治照料。”
她将许纤的长发拢在一侧,又接手将纱布打结,“从前如何那也是从前,我是否知晓没有任何意义。重要的是你能活下来,我所做的便没有白费,也为我母女积了福。”
“如若你一心求死,身份欠妥,那我也无计可施呀,救都救了,身自当之无有代者。我无法眼睁睁看着生命逝去,这仍然是我的因果。”
许纤听完,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中楼阁般的思想交锯这时候才真正的落到实处,缩进躯干,接着冒出了一肚子的问题却拎不出能先问哪个。
她拉过申胭的手交叠,良久,道:“申姑娘,您二位于我有恩,我不愿隐瞒,自苏醒来发觉已忘却从前之事,家住何处,父母亲人位居何职一概不知,借留无异于厝火积薪。但我有手有脚,恳请介绍一份活路,我定以佣钱相报。”
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如果申胭能举荐举荐可以节省很多时间,许纤对自己的学习能力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这些天申胭给她买的药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普通的人情都说不清尽头,更何况是救命?
申胭笑了,清秀的脸绽放出异常温柔的神情,摸摸许纤的脸说:“有什么事等你伤好再提,不用忧心......实在过意不去就安心喝药,痊愈后去我铺里剁肉,前几日小工醉酒跌进污渠,铺里只剩我和我老娘......”
许纤回过神,卯足了劲儿挥舞砍刀,保证肉馅大小均匀肥瘦相间。
鸡鸣后心里默数了大概五到七分钟的时间,余光看见已有三两人影等在蒸笼前,
申婆婆捏着竹夹沉默着记着数。少顷,掀笼。喧腾的热气像麻袋一样肆意妄为地把困倦又清醒的人们蒙头兜住。
没等这处的热气隐没,那处又迸发分散。如此几回,许纤感觉铺前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她放置在一旁的肉馅和菜丁几乎每隔十分钟就要再次补充。
反反复复,许纤的耳朵里只剩刀刃砸向案墩的闷声,手臂也开始僵酸。带着挺拔的背影也带了些松懈。
一直忙碌到巳正,才渐渐无人停留。申婆婆这会儿已经在隔壁粥铺喝了碗粥,回铺子的里间休息了。
许纤活动着脖颈肩胛和背骨,注意由刀把滑到咔咔作响的骨头,接着又飞到了身后。
她看着来往行人感叹道:“包子铺每天都是这样么?”
“嗯,每天买菜买肉,然后剁菜剁肉,接着揉面、包制、上蒸笼。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许纤道:“难怪你前些日子那么累呢。”
申胭道:“其实还好,只要没人找我谈闲我就忙得过来,只是我太管不住我自己了!一有人搭腔就更起劲。你呢,你累吗?”
没等回答,一位吊眼大嫂走了过来,递了一盘青团给申胭后就抱着孩子离开了,边疾步边扭头催促道:“快快快,吃吃吃!”
许纤说:“不累,为什么给我们青团?今日是什么佳节么?”
申胭嘿嘿一笑:“任大娘的拿手,我说你是我表妹,她就以青团作为见面礼.....原来你没听见呢?”
许纤茫然,“听见什么?你们有说话呀?我光顾着剁肉了,担心剁不完。”
申胭说当时乡邻们看到陌生又翩翩的背影先一群惊叹。最开始出声的就是那位吊眼的任大娘,她厚唇上下一搓,气壮山河地问道:“呀呀呀!这这这,这谁家的俊孩儿?!——申胭那!快跟你婶子说说!”
申胭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惑然回头,看到众人的目光皆看向许纤后骄傲地一歪嘴角,“我表妹,如何?俏不俏?”
这下犹如一盆水炸进滚油,原本略显平静的小铺顷刻间沸沸扬扬。
有人问:“胭妹子,这么多年咋没听你说有个妹妹?不厚道啊。”
申胭道:“我还有三个大姨四个堂舅你听我说过没?”
又是一阵雀喧鸠聚,申胭见许纤不动如山还以为她见到这么多人害羞了,于是都一一挡了回去,并威胁道“多嘴者,休想听我说八卦”终于将秩序维护好。
她笑:“我还寻思别吵着你了,结果压根没听着呢。”
将青团吃干净后,申胭将没用完的肉末码在蒸笼里,神神秘秘地说:“等会儿带你见个好玩儿的。”
不消一刻,许纤就知道那个好玩儿的是什么了。
申家的包子铺设在一条柳阴牙道上,重物碾着松动了的青石块会发出“嘎啦嘎啦”的细微动静。
此刻,远处传来一阵轻轻的哒哒声,很轻易地被行人路过车马轧过以及周围店铺的杂音覆盖。若隐若现,却分毫不差地传进许纤的耳朵。
她刚想问申胭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就看到她笑眯眯地盯着自己,刹那间就领悟到这也许就是那个“好玩儿”的。可凝神想了半天,也没猜出是什么,耐不住好奇走到铺外,探头一瞧。
是六只土狗组成的汪汪队!它们吐着舌头哈着气,透过黄黑白三色的高高翘起的尾巴毛,许纤看到一个模样秀气的小女孩牵着麻绳,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包子铺前。
不等女孩发号施令,狗狗们就熟练地排排坐好,摇摆的尾巴扫得那一小片地都干净许多。
女孩嫩生生道:“胭姐姐好,我来买包子啦!”
申胭也应道:“否否儿好,肉还烫着,请等一下好吗?”
“好~!”
许纤被狗摄魂心魄了,手也开始发痒,于是一步一步地挪到女孩的身边,伸手,正色道:“否否儿你好,我叫许纤,是你胭姐姐的表妹,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小狗吗?”
她将申胭的笑声屏蔽在外,满心期待地看着这位小主人。
小姑娘的眼睛滴溜溜的,人还没狗尾巴高,看着她伸出的手又看向申胭,半晌笑嘻嘻地将脸搁在许纤的手心,软软地蹭又嗲嗲地说:“可以呀!”
小狗们在许纤蹲下时就蓄势待发了,好似听得懂人话,一经否否儿的允许就齐齐冲到许纤面前,又扑又舔。
许纤如愿了,手被舔得湿漉漉的,围裙上也有几缕狗毛和爪印,虽然撸狗撸得一手灰,但摸到毛茸茸总是相当解压的!她一边摸一边夸着:“好乖好乖。”夸得小狗嘤嘤叫唤,尾巴摇晃得几乎能把她扇感冒。
这时申胭将冷却好的肉末和包子收拾好,装进否否儿带来的布袋里交给她:“好啦。”
否否儿从怀里掏出几枚铜板垫着脚放进蒸笼边上的竹篓里,扯扯麻绳又让狗狗们冷静,她清清嗓子,命令道:“土土,坐!黑黑,坐!白白,坐!黄黄,坐!长长,坐!毛毛,你也坐!”
她念到名字的小狗依次伏地,伸直前肢,保持到她对着包子铺鞠了两下躬,开心道:“谢谢——姐姐——”
说完,就蹦蹦跳跳地拉着汪汪队走了。
许纤目睹一切,喃喃:“好可爱.....”
申胭说:“否否儿每两天就会来咱们家买包子,你可以慢慢摸。”
闻言,许纤从可爱中挣脱出来,有些疑惑,“虽然有小狗陪着,但她那么小,走在路上真的没问题吗?”
申胭叹了口气,回道:“那也没办法呀。她跟她哥相依为命。她哥脑子又不太好,总是找不着回家的路,每次务工,都是否否儿等在城口领他回去。”
说着打开了话匣,“她哥因为面上硕大的胎记,从出生就被爹娘抛弃,还是从马粪堆里嗷嗷大哭才被人发现挖了出来,有人同情就给点吃食,没人给就自己去酒楼的潲水桶找,无人教育,落了病根脑子也有些糊涂了,不会说话,一张口就气死人。但自己都养不活还非要收留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
“后来不知道从哪捡到了否否儿,”她咂舌,“要是我,真想一死了之算了。可他偏偏就把他们几个养活了,虽然生活拮据捉襟见肘,但至少活了下来不是?”
“所以我们这些街坊邻居都想着能不能再帮衬帮衬他?可送吃食他不收,送衣物他不要,非得自己去当劳工,背着比他还大的石块,背一次就磨得血肉模糊,工头欺负他脑子不好工钱都少给,他还乐呵呵地数呢。就这样好不容易攒了些钱,给妹妹和毛孩子们买完过冬的布,终于舍得给自己买个肉包子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又跑来一只小狗,包子里的肉都还没咬出来他就扔地上,给小狗吃了。”
“后来我就骗他,我家的包子一文钱能买两个素包子,两文钱能买三个肉包子,他这才慢慢在我家买了。不过我觉得他应该知道我在骗他,说他笨吧,又挺聪明的,会听其他客人投铜钱的声音,然后悄悄往咱家竹篓里投钱。”
申胭声音有些哽咽,包子铺安静片刻,许纤问道:“那否否儿的名字也是她哥取的吗?”
“是,不过应该叫福福儿的,但那时他也说不清话,就听作否否儿了。”
许纤也叹了一口气,手心似乎还有小姑娘温暖的脸蛋的触感,她忍不住抓抓手掌。
申胭继续道:“我晓得我的借口很拙劣,他也有自己的尊严,可,我不想看到他跟否否儿有一天忽然就不见了,只好通过这个方式瞧瞧这兄妹俩的境地。”
许纤探手,牢牢拥抱着她道:“我明白、我明白。”
一连剁了近半个月的肉,认识申胭的乡亲们都知道她家来了位华茂春松的亲戚,并纷纷表示要来捧捧场。
见识到是何芳颜后,又根据申胭的雅称,也给许纤造了个外号。
“‘红肉西施’?”许纤笑道,“因为我在剁肉?”
“是啊。你猜猜我是什么。”
许纤盯她半晌,肯定道:“‘白面西施’。”
申胭大惊:“这都能猜到?”
许纤道:“你这不天天揉面么,猜不到才奇怪啊。”
申胭道:“头一次这么烦揉面,真是不晓得他们凑什么热闹,有事没事就来几屉‘红白西施’亲手而制的包子!以往这个时候,我都能收摊去听书了!”
许纤道:“有银子赚呢。”
申胭丧气道:“我宁愿不要,累死我了。”嘴上这么说着,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向后转,对着柔软的面团狠声道:“银子!银子!银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