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智慧的时代，软件极度发达；
这是停滞的时代，硬件穷途末路。
这是最好的时代，网络无边无际；
这是最坏的时代，人类囿于安全区。
1.
暖风拂面，落雪无痕；华灯初上之际，P市如圣诞球中的梦境璀璨发亮，那永远不会落下的雪花装点着暮色四合。
小卡提着一袋篱笆街商户送给他们母子的年货，慢慢走在中央大街上，心不在焉。他刚从医院探望母亲回来，准备去公司值夜班。公元2077年的正月初一对小卡而言，只是又一个24小时的循环。
即使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也不会改变这一天的本质。
几分钟前，中央大街的两车道，他本本份份地穿过路口时，不凑巧被一辆超速行驶、左转的摩托撞飞。万幸小卡身型单薄瘦弱，车主则身手过分矫健。千钧一发之际，车主双脚踩蹬踏板，借力飞在空中几秒，伸出了生物材料制成的机械义肢。义肢在操控下飞速变长，狠狠在小卡摔倒在地前拎住了他的脖子。
“不好意思。”车主对小卡重拿轻放，点头致歉；说是道歉，语气却冷冰冰的。
小卡一屁股坐在中央大街明净的马路上，左手扶地，右手本能地揉着后颈——尽管救了他的命，那根机械义肢实在是掐得他肉痛。四周则是散落了一地的年货：坚果、葡萄干、沙琪玛……
小卡骂骂咧咧地抬头，刚想说“这是不好意思的事吗？你这在安全区中心地带超速行驶，乱闯马路有多不安全你知道吗？算小爷我今天命大，你必须赔偿我精神损失费！”等一系列碰瓷语录，却只见摩托车疾驰而去，留下一阵烈风。
有钱有权才能拥有的生物材料机械义肢、中央大街命令禁止通行的摩托车……
八成是哪个权贵子弟。小卡唾弃，站起身拍拍屁股，弯腰捡起那些年货后撇撇嘴，依靠打工人的本能浑浑噩噩继续往公司走去。
不过，肇事者的语气意外地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刷虹膜走进恢弘的“中央安保公司”大楼时，小卡依然没回过神，有点后知后觉地想到这无关紧要的一点。
他机械般地穿过公司的层层认证系统，踏上了位于大楼三十六层的研发一部。
小卡今年二十四岁，中央大学信息学院本科学历，四年前毕业，踩了狗屎运进入“中央安保公司”，就职于研发一部。说是中央安保公司，实际上是地政府的核心安全部门——也就是公务员。小卡胸无大志、无权无势、日常摸鱼，绩效考核年年刚过及格线；唯一的优点，就是极易差遣。
就像现在。
“小卡，来了啊！”比他大了六岁、晚入职三年的工作狂林临随意又热情地打了招呼后，毫不留情地使唤道：“你今天值班的时候帮我把系统的文件调试一下，看看是否适配新材料。辛苦你了，我先走了哦！”
“行。”小卡递给她一包篱笆街商户的绿豆饼，“林姐，这个给你，我记得你喜欢吃。新年快乐！”
林临接过绿豆饼，惊喜道：“哎呀！不愧是我们的小卡宝贝。新年快乐！今年好好干，姐姐带你拿年终奖！”她将绿豆饼塞进折叠包中，冲小卡眨眨眼。
“无所谓了。”小卡苦笑。
林临不以为意：“小卡你有点志气啊！你二十岁就本科毕业，我才不信你没本事。马修那帮人每天嘴里没好话，你别放在心上。”
小卡耸耸肩，没接话。自从彻底确定小卡没后门没本事后，以马修为首的部分同事就没给过自己好脸色。好在小卡不仅脸皮厚，还很有自知之明，非常能理解马修对自己的冷嘲热讽属于人之常情——谁会喜欢一个要啥没啥的同事呢？
不过这个同事至少能值新年夜班这个烫手山芋。林临走后，小卡环顾一圈空荡荡的办公室，将自己的大脑芯片利用生物磁极接入了研发一部的工作台。
研发一部是公司的重中之重，负责当今市面合法流通的所有脑芯片。他例行公事一目十行扫完巨大电子屏上的数据后，命令自己大脑芯片的内置AI“星星”替自己再排查一遍。
几秒后，星星温柔的语调在他脑海直接响起：“排查结束，略有波动，未见异常。小卡，我建议你自己亲自看一下标红的几个节点。”
小卡正低头戴着VR眼睛刷论坛，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切正常我就不看了。你先帮忙把林临姐的代码调出来。”
“好的。确定不再看一遍吗？”
“不看了不看了，能有什么事。”小卡摆手，对着眼前浮现的新闻咂舌，“星星，你收到消息没有？晏离的尸体今天在污染区的海里被找到了，军队直接把尸体倒挂在H岛的基地杀鸡儆猴。啧啧，晏上将的独生儿子，二十三岁就是少校的晏离……也会有今天。”
星星的声音依然温柔，毫无波动：“是吗？真为军队高兴。”
小卡正喝着水，听到星星的回复，差点被呛死。他咳嗽好几声，才缓过来：“算了……你还是帮我干活吧。”
“好的。”星星应道，“但在此之前，根据刚刚收到的邮件，截止一月底，每名员工必须为自己的大脑芯片打上最新的安全补丁；小卡，我需要你升级芯片，这样我才有权限接触公司内部文件，继续为您工作。”
“啊？”小卡皱皱眉，从眼镜调出累计了2078份未读邮件的工作邮箱，确认星星所言不虚后，抱怨道，“天天升级补丁，也不知道后勤在干什么。升吧，早死早超生。”
“好的。更新文件已下载，升级时间约为五分钟。”
小卡心一横，闭上眼等待升级开始，眼皮在刺眼的白炽灯下微微颤抖。当熟悉的钝痛在脑后开始蔓延，他甚至感到一阵酷刑已降临的轻松。然而不过几秒，痛苦的烈度迅速攀升，针尖似的痛楚刺进他脑海密集丰富的每一个神经节点，排山倒海般席卷他的大脑。他整个人瞬间如触电般蜷缩成一团，眉眼紧紧拧起。明明闭着眼，小卡的眼前骤然浮现一阵刺眼的白斑，而后化作光怪陆离的极光在黑暗中闪烁摇曳。
“小……小卡……”恍惚间，他好像出现了幻觉，听见星星不正常的低声询问。
结束了吗？怎么这么痛？
他咬着嘴唇，试图控制自己不住颤抖的身体，想询问星星，却无能为力。灼烧感越发凶猛，他的脑海好比一片被放了把火的麦田熊熊燃烧，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小卡绞紧五官，直冒冷汗；在紊乱而急促的呼吸中，大脑深处传来突如其来的撕裂感，前所未有的剧痛撕咬着他的一切——在一声忍无可忍的模糊的呻吟后，他的意识逐渐模糊，抓着毛衣、指节泛紫的双手渐渐不受控制地松开，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
彻底昏迷的刹那，公司的摄像头刺目地闪过一丝红光，随机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过了几分钟，星星向毫无知觉的小卡说道：“升级失败，更新文件已删除。”
小卡再次醒来时，整个人仿佛被放在袋子里被□□群殴过一顿。他有气无力地问道：“怎么回事？”
“升级失败。小卡，你痛晕了。我想你可以给自己一杯热可可。”
星星温柔的语调在寂寥的深夜令小卡感到一阵无奈的温暖。他全身酸痛，哪来的力气给自己泡热可可。
小卡勉强直起身，用手扶着脑袋：“为什么失败了？”他浑浑噩噩地问出口，猛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瞪大眼睛。怎么会失败？他大脑中的芯片是政府的高级货，权限极高，安全补丁更是三天两头更新，一万亿次升级都不应该失败一次，怎么可能升级失败？
“下载文件损坏。”星星说，“是否需要重新下载升级？”
何况自己晕倒，公司的智能摄像头没发现？不详的预感袭来，小卡脸色发白，抿着唇拒绝了星星的提议：“关机。”
“好的。很高兴为您服务，期待下次为您提供帮助。”随着最后一声“滴”，星星的声音利落地消失在脑海。
AI程序一关闭，小卡顾不上自己依然神志不清明，飞快地断开了芯片同公司系统的连接，从包里翻出自己的私人主机，颤颤巍巍输入了这台老旧主机的开机指纹。
后槽牙紧紧咬着，小卡双手在主机上打下一连串的指令，调出了前不久自己无意中在公司系统中发现的木马痕迹。木马很隐蔽，所有的参数都非常正常、连指令都一干二净，袭击的也只是公司宣传部的非机密文件；小卡之所以能发现，还是因为去宣传部蹭饭时看到了那木马百密一疏下略微活跃的宣传部GPU运行波动。
小卡既不是公司的榜样员工，又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当时飞快扫了一眼，回家后自己悄悄利用研发一部的高权限开了个暗门把木马痕迹存下来，就把这档子事撂了下来。
千万不要——他在心里前所未有地虔诚祈祷——千万不要和自己想的那样。对自己这样贪生怕死、寂寂无名的小公务员而言，生活比安全区上方的透明玻璃罩还要脆弱得多。
小卡看着自己在主机屏幕上操作出的信息流，指尖微微发颤，心跳如擂鼓般在耳畔轰鸣。他焦急地熟门熟路从暗门拷贝下最新的安全补丁，随后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串指令，想要删掉自己钻开过无数次的这道暗门。
偏偏越急越出错，看到红色报错的瞬间，小卡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急，试图冷静地抹掉自己对公司系统的一系列操作，手却敲个不停——系统再次报错时，小卡觉得自己快完了。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微微起皮的嘴唇紧抿成一线。
——卞卡，你是卞卡——你现在是从前的天才卞卡，不是小市民小卡，冷静一点，不要急。
小卡努力地做着深呼吸，将双手卡进屁股下阻止他们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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