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央安保公司三十六层往外望,越过地下主义时期开凿的楔形尖顶,被显示屏包裹起来的东方商厦二十四小时播放着五颜六色的广告。
“上班不累——由潘菲尔德情绪软件公司倾情推出,让您每天上班不厌倦!首月免费!注:该产品已通过中央安保公司产品安全检测。”
巨大的广告牌、夸张的字符、艳丽的配色。咕噜噜喝下一大瓶冰冷的矿泉水,小卡将视线重新放回已经被代码占据的主机。
不能再出错了,他告诫自己,任何会引起公司后勤注意的异常,都会让自己轻则失业、重则坐牢。像个新手一样,小卡对抗着熟练工的本能,极度认真、古板地照着教科书的步骤一句一句地敲下抹除程序。
暗门终于被填上了。抹了抹额角的冷汗,小卡来不及松一口气,重新感到一阵心悸往自己身上爬。灯火通明的公司此刻寂静如宇宙,小卡几乎能感受到自己神经末梢的颤抖。
调出自己大脑芯片的信息参数,粗略地同安全补丁和木马痕迹拟合;短暂的等待里,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甚至感到略微的眩晕。小卡一动不动地盯着密密麻麻的信息流,心乱如麻地等待最后的结果揭晓——“拟合结果吻合度:36%”
一行醒目的红字出现在黑色的屏幕上,印入小卡的眼帘。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拟合曲线,忽然长长地松一口气:似乎一切都只是巧合,结果现在自己的芯片完全符合升级要求;而木马痕迹也根本没有被后勤的人发现。
小卡如释重负,整个人如一滩软泥般倒在了工学椅上。他三下两下收拾完自己的主机,重新唤醒了星星:“重新升级一次吧。”
“欢迎回来,小卡。”连星星的声音都变得比往常更甜美一些,小卡忍不住在椅子上扭一下,“现在为你重新下载安全补丁。”
“下载的时候帮我放一下《Feel You Now》。”
下一秒,低沉的合成电音响起,半个世纪前的嗓音被完好地保存下来。
我定将安然无恙,只要我
此刻能感知你
你正是我心里的声音
鼓声清晰有力,与小卡的心跳重叠在一起;敲响180下后,与歌曲一同骤然结束,星星的声音重新响起:“下载完毕,是否需要现在升级?”
小卡懒得睁开眼,随口应了句“好。”话刚出口,又忽然一顿。
“等等。”大起大落之后小卡感到疲惫,还不想这么快面对升级的痛苦,“先把上次升级失败的程序日志给我看看。直接……先下载到本地。他吞下了那句直接传到办公室的工作台。
“对不起,升级日志已被删除。”
“嗯?”小卡愣住了,“为什么会被删除?”
“我也不太清楚。这是我认为可能的理由:后台内存不够;定期清理;升级失败带来的后果等。”星星照本宣科,“小卡,你也可以选择关闭我,前往公司后勤部利用硬件存储查询理由。”
刚放下了没几分钟的心重新被提了起来。小卡皱着眉思索星星口中的毫无帮助的建议:尽管他总是将大部分工作推给星星,但他的工作技术含量与算量都非常小,与芯片性能相比根本不可能达到内存不够这个理由,更不用说升级日志这么重要的自动上传公司云端的重要文件。
手紧紧地攥起,小卡意识到刚才的拟合曲线的正常,似乎只是一个浅显的全套——而自己,根本是因为侥幸心理不愿意往深处寻根问底。
“小……小卡……”恍惚里,他想起痛楚中那陌生而熟悉的呼唤。脑后残留的刺痛让他打了个冷颤。
他急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重新关闭AI,开始逐条排查芯片与安全补丁的代码。Spaghetti Code*堆积如山,小卡眯着眼细细研究,利用自己研发一部的权限理清每次补丁的代码目的,时不时发出“这写得太有问题了”的抱怨。
正当他耐着性子慢慢绘制出迷宫的全貌时,一片被模糊处理的区域出现在了信息流中:“访问受限,需要更高权限。”
小卡心头一紧。以他的权限,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通行的芯片信息与安全代码上被限制访问。拿起办公桌上脏兮兮的小羊玩偶,小卡用力揉了揉,不得不暂时搁置在公司的调查——
就像星星说的那样,只能开脑,从硬件入手了。但是,绝对不能去找公司的后勤部。
天光微亮。
值班一结束,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的小卡子弹般背着包往公司的悬浮出租车点跑去。他钻进自动驾驶悬浮车,报出位于篱笆街的住址,下车时甚至来不及心痛自动扣除的一大笔费用。
从工具箱里翻出一套大学时从实验室顺出来的开脑工具,小卡深深吸一口气,将医用布料铺展开来。陌生而熟悉的医用金属工具在他眼中泛出刺骨的冷光,小卡侧躺在沙发上,舔了舔嘴角,回忆着学习过的最简单的介入开脑手术过程。
从脑芯片枢纽获取数据并不复杂:注射局部麻醉药品;打入造影剂使大脑内部结构在电子屏可视化;使用微导管将拷贝线从耳朵后下方穿进入大脑,寻找脑芯片枢纽;输入安全密钥,控制拷贝线顶端的微缩力矩开锁,读取芯片数据;拷贝完成后,抽出拷贝线,按下感应器控制微缩力矩重新上锁,力矩消融,造影剂会于之后24小时内自动被人体代谢。
没有麻醉也没关系,你可以的,卞卡。
用冰冷刺鼻的综合消毒片仔细擦拭好自己的脸,小卡拿起喷过药水的尖头针,慢慢将它深入自己的鼻腔,随后将针管内的造影剂慢慢打入自己的整个大脑。被药水压迫的左眼视线慢慢模糊,小卡不得不挤压肌肉闭合自己的左眼,用仅剩的右眼眯着看眼前小小的链接屏上逐渐浮现的血肉模糊的颅骨内部组织——豆腐似的大脑、粉红色的血管、发青发黄的神经……
还有那遍布神经的微微闪着光的银色芯片组织。
1924年,汉斯·贝尔格首次记录人类脑电图(EEG)。
1973年,生物学家Jacques Vidal提出“脑机接口”概念。
2024年,Neuralink完成首例人类脑机接口植入。
2030年,Neuralink与Deep AI合作,实现脑芯片AI软件程序植入,发明脑芯片。
2047年,脑芯片介入手术被发明普及,人类移民计划火箭核爆炸,地球60%区域被污染。
2050年,地政府重建,Neuralink与Deep AI改组重建为中央安保公司。
2075年,第六代脑芯片问世,人类第一次完成情绪可测量化。
刺痛像一枚绣花针,一下一下刺激着小卡的痛觉。微导管每艰难地往大脑深处走一步,小卡就感觉自己离死亡更进一步。
绝对要完成。嘴唇早已不知不觉被自己咬破,腥甜的血液刺激着他不断模糊的理智,将他从昏迷的边缘拉回来。
每一分每一秒,都难熬到令小卡想自杀了事。
但他不可以。他还有躺在中央医院病房的妈妈。
“呃……啊……”
漫长的等待过后,链接屏上终于显示出“下载完成”的字样。小卡举起胳膊,慢慢将从自己左耳介入的拷贝线从脑沟层层叠叠深处的芯片枢纽沿着皮层一点一点抽出,偶尔划到死路时,刺痛飞速出现而后消失。
绵长的拷贝线在阳光下微微发红,血腥气淡淡地蔓延开。小卡将它放入回收袋,接着抬手开始摸索身边的感应器,他解脱般按下扣锁按钮,芯片上小小的卡扣重新扣下、微缩力矩开始飞速溶解。小卡长舒一口气,顾不得自己大脑中和左边鼻子还插着造影剂的针管;失力地闭上眼,昏睡过去。
他睡得并不安稳,太阳透过安全区巨大高耸得玻璃罩落在安全区边缘得篱笆街上,将他额头得汗滴照得晶莹透亮。小卡蜷缩在老旧的沙发上,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眉头紧锁。
他又做了噩梦。梦里他身处中央大学绿荫蔽日的操场,在全校师生的注视里跪在一身军装的晏离身前,他紧紧保住晏离的腿,求他放过爸爸。他时而哭嚎、时而磕头;然而晏离的眼神是那么冷酷,他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走投无路下的哭诉,没有丝毫动容。那双曾经令卞卡不自觉心动的双眼中的一只换成了浅粉色的呈木春菊状的高级义眼。瞳仁是绿的,像是某种温和的毒药。
画面一闪,在掌中论坛看到的骇人的倒悬尸体从晏离变成了爸爸,他冲小卡无声咆哮。
“小卡,快跑!”
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响起。小卡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呼吸着。他匆忙打开电子门的电源,显示来人是邻居王阿姨。小卡赶紧喊了声“等下”,把造影针剂从自己鼻腔中扯出来塞进口袋。
王阿姨给他送饺子和八宝饭:“做多了我和你叔叔吃不了,想着你一个小年轻昨天还值班怪辛苦的,就给你送点来。晚上也是和以前一样,记得来我们家吃饭。之前你帮我们街接入的那个人流地图可太好用了,大家都赚得比之前多了好多!”
“谢谢阿姨。阿姨新年快乐!”
他嘴向来很甜,笑着道谢,心却在清醒过来后愈发沉重。
烧水、下饺子、吃饭。
小卡呆坐在老旧油腻的餐桌前,食不知味地一边往嘴里塞水饺,一边看公司内部论坛的闲聊板块:吐槽、八卦、祝福、休假、升职……一切都是如此正常,正常到让小卡前所未有地清楚意识到自己不正常。
自己的芯片不正常。
刷到最后一条“卞卡到底什么来头能混进研发一部”时,小卡意兴阑珊关闭了论坛。他放下筷子,从开脑系统的链接屏处将自己拷贝下来的数据上传到私人信息栈。坐到工作台前,他粗略浏览了一些客人对网络服务“K”的好评,很快开始加载自己开脑后得到的程序日志。
他按耐着心中的惶恐,似是终于愿意面对自己之前的预感,冷静地敲下了一串简明巧妙的代码用来查找芯片端口的各项指标。
正常、正常、正常……
“怎么多了一个端口?”小卡屏住呼吸,像是捉泥鳅一样以静制动,不敢打草惊蛇。
他静静地看着芯片里幽灵般出现的端口几乎为零的运算量,直到整个指令运行完毕,才猛然切断了主机的一切网络连接。
找到“幽灵端口”的各项数据,小卡细致地研究着她曾读取、发送的文件信息,一点一点凉气往他心口钻。
数据化的思维波动、情绪状态,甚至还包括一些身体数据。
更糟的是,他并不知道数据的去向,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黑客技术。
如坠冰窟,小卡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月底前不能解决这个幽灵端口,他就要因为不打安全补丁接受公司的调查,到时候……
*
Spaghetti Code:屎山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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